沈如玉分明能够从沈辞镜的眼眸之中看到无尽的凄凉和悲怆,犹如覆盖着沧山寂岭的皑皑白雪。他不禁想,看着自己深爱的人死在自己怀中,不知该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和痛苦。而沈辞镜眼中的平和,又该是在经历多少爱恨交织的日日夜夜才能够换来如今这般所谓的“云淡风轻”。沈如玉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沈辞镜看向他,微垂眼眸,淡淡道,“如今我心愿已了,名分之事已定!至于,你们之间所谓的纷争就看你们彼此的造化!仇恨容易化解!爱恨情结却是难以抉择!你和雁回同样深爱着姁姁,姁姁深爱的却只有你一个人。雁回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我也无能为力!当初,父皇想要废除我的爵位之时,是你和雁回保下了我!也保下了容儿的尸身!我欠你们一份情!当初,我为了容儿的名分,也为了还雁回这一份情!选择了与雁回站在一起!如今,我这里有一味药!算是我还了你的人情!”
沈辞镜将一直放在宽大云水袖中的一个白瓷玉瓶递给沈如玉。沈如玉接了过去,淡淡出声,“这是什么药?”
沈辞镜淡淡出声,似乎不想多说,只是道,“这是可以治疗你双腿留下的疾,可以让你恢复犹如常人!我偶然得到,就算全了我们多年的情分!”
沈如玉眸子大惊,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残废了多年的双腿居然还有痊愈的一天!
“我知道,姁姁将叔父临去时的令牌给了你!这以后的纷争,便是你们之间的事了!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够好好活着!”沈辞镜淡淡出声。
沈如玉眸子中闪烁着震惊,他是怎么知道令牌的事?
“这药虽然能够医治你的腿疾,但是需得承受极大的痛苦!若是你挺不过去……生死皆在你的一念之间,而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想清楚!”沈辞镜看着沈如玉手中握着的白玉瓷瓶。缓缓出声解释,眸子之中似乎多了几分对沈如玉的担忧。
“阿尘!”沈辞镜忽然一时,只见阿尘拿了一壶酒过来,两个白玉琉璃杯,各自盛好酒!沈辞镜拿起一杯,望着沈如玉,深吸一口气,道,“与君,终有一别!望君保重!”
沈如玉抬起酒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早就明白皇城和盛京是困不住像沈辞镜这般的人。“你要去哪?”他问。
沈辞镜赫然一笑,“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沈辞镜伸出手去,与沈如玉酒杯碰撞,旋即,仰头一口饮尽。
沈如玉停留在亭苑之中,看着沈辞镜驾马绝尘离去,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墨色竹林之中显得尤为清晰。那个曾经丰神俊朗,衣袂翩翩的清秀的男子,一身数不清的文气才情,眼眸之中带着皇室不该有的纯净和澄澈,一身青衣,衣袂翩翩,清绝出尘,斐然好看。而今,眼眸之中失去了他唯一的光,肖似枯井,枯槁干涸,不见当年星辰耀眼。孤独,绝望,害怕,死亡,充斥在他的身上。一前一后,恰如红莲白薇,各有千秋,照样耀眼好看得紧!
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他的故事结束了,而沈如玉和沈意行之间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沈如玉看着手中的白玉瓷瓶出神,陷入沉思。眼眸深邃如海,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洛影连忙开口,一脸的欣喜,“王爷!太好了!有了这瓶药,您的腿可以好了!您也可以站起来了!”
洛川瞧了洛影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这瓶药下去,的确能够恢复双腿的腿疾,但是却有一半的概率是死亡,是痛苦而死!
沈如玉转动着手中的白玉瓷瓶,眼眸深邃轻闪,如果能够站起来,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姁姁的身边!可是,万一,他没有挺过去,那么姁姁就只会剩下她一个人。沈如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先把素服给我换上吧!”
父皇死了!他敬仰一世的英明父皇死了!而今,他成为了亡命天涯之人!不能与棺椁之前尽孝,唯有以表心中孝道。
一夜之间,盛京上下便变了天。
一轮红日从远方的山顶缓缓升起,将昨日所有的阴霾全都一扫而空,阴云密布层层翻涌,鱼肚白显现出来。朝霞红得像是女子的胭脂一般,将盛京上下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暗红色。金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千古连绵的盛京古城,盛京大街小巷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似平静,皇城的风云诡谲似乎没有影响到城外的平静。
“陛下驾崩!”
皇城之中,随着内侍的高喊,景阳钟被一声一声敲响,足足九九八十一下,钟声回荡在皇城内外,穿梭着厚重冰凉的宫墙,一声一声似乎击打在人破碎的心上。金黄色的光芒散落在皇城各处,笼罩着冰凉的宫墙,却始终挥之不去昨夜皇城的冰冷。
大宸历经百年,历朝历代,每一代帝王的更迭都是掀起一场可怕的腥风血雨,不知该有多少人葬送在皇位的更迭之下。而此次皇位的更迭,似乎比起往常较为平静。没有数不清的尸身白骨,没有风云诡谲的腥风血雨,皇城之中没有堆积的将士尸体,没有随处可见的内侍宫女。好似,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却也是那么突然。
永昌帝子嗣稀薄,世人知四子,长子燕平王沈辞镜出生卑微,幽州三年,无人脉无兵权无军功,难以堪当大任。二子越王沈如玉,曾经预言帝王之相,名动盛京的之人,双腿残废,不问朝中之事,与皇位失之交臂。三子容平王沈辞镜,圣眷正浓却战死沙场,已成为皇陵一抹孤魂。四子楚平王沈瑜,谋害皇子,收受贿赂,行大逆不道之事,伏诛。
而今,永昌帝传位之人,忠武亲王遗孤,升平王沈意行,掌管百战百胜两军,军功加身,素有贤名,少年睿智,闻名盛京,收获人心,众臣称赞。人品贵重,身份尊贵,顺应永昌帝遗诏,登基为帝,为大宸第七代帝王。在永昌帝亲手所写遗诏,昭仁太后出宫辅佐,举朝文武百官皆无异议之人,群臣称君,万民归心,实乃天命所归。
这是乱世之中,唯一一次帝王登基更迭,没有腥风血雨,没有累累白骨如山。可是,看似平静的更迭却是隐藏着更不平静的波涛汹涌,举朝之中,自有朝臣有所怀疑猜测,却都不敢言语。大势已定,众望所归,所持异议者,皆为谋朝篡位,不安好心之人。
沈意行终于顺利登基,年号为琰,视为琰帝。昭仁太后成为了太皇太后,端元皇后成为了太后,忠武王妃也成为了太后。沈含羞依旧是长平长公主,沈窈窕成为了长阳长公主。沈意行登基为帝,恩泽深厚先帝后宫,曾经被废为庶人的温淑皇贵妃姜颐,追随永昌帝而去,宁帝沈意行复其为温淑皇贵太妃,入皇贵妃陵。云昭仪难忍丧子之痛,病逝,追封纯仪贵妃。而潜邸侧妃闻人氏,为静妃。未立皇后。
而沈意行也追封了所有受过先永昌帝恩泽之人,追封了不少妃嫔,无论位份高低。而其中追封的便有一个嘉贤皇贵妃,那便是沈意行的生母,死在江南的那个薄命女子,妩湘夫人。而被先永昌帝赐死的戏子花想容,被追封为燕平王妃。
一切尘埃落定,这便是所有人要的名分。
大行皇帝永昌帝萧义薄驾崩,国丧三年,一年孝期。国丧之仪尤为隆重,皇城上下一片雪白缟素,举国同哀。文武百官大臣纷纷上书,选秀纳妃,充实后宫。宁帝沈意行以孝期为由拒绝。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少年睿智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沈如玉,也忘记了不知所踪的痴情人沈辞镜。
大局已定,皆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皇城之中,看似一切都归于平静,而所有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乘三驾的马车缓缓行驶在皇城之中,在忠华门处缓缓停下,禁军统领江策命人拦下了马车。
看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江策冷冷出声,“什么人!竟然敢擅自出宫!”
而看似外表素雅低调的马车里面却是奢华华贵,卧榻之上,一身白衫蜀锦的沈窈窕手撑着头依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白衫蜀锦折纸花样的莲花衣绣着层层密密,精致无比的梅花,栩栩如生,好似要活过来一般。青丝长垂犹如倾斜而下的绸缎,只缕了一缕,用一直莲花头梅花样的如意簪别住,再无其他,连耳坠都未曾装饰。面色平静如水,眉峰微微蹙着,眸眼之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和压抑,没有任何一丝的光亮,黑暗如墨。
沈窈窕的身子似乎弱了很多,这段时日也不肯好好用膳,也不肯好好入眠,硬生生将身子毁成了这副模样,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听着外面质问有力的声音,沈窈窕没有一丝的波动,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江策,禁军统领,哥……陛下的亲信。
沉韵有些担忧朝着沈窈窕看去,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沈窈窕缓缓点了点头。
沉韵掀开淡青色的车帘,探出头去,不卑不亢道,“江统领,是长阳长公主!”
江策见到沉韵,自然知道这是长阳公主身边的人,也不敢多加得罪。只是他却有些不敢放行,别人不知道,陛下和长阳长公主之间的内情,他所知不多,却也知晓几分。不能得罪,却也不能轻易放出宫。江策微低着头,恭敬行礼,“臣江策,参见长阳长公主!臣斗胆一问,长阳公主可有陛下的手令?若是长阳公主没有陛下的手令,恕臣不能让长阳公主出宫!”
“放肆!长阳长公主的车驾,岂是你能拦的!还不退下!”沉韵出声呵斥。
“沉韵!”马车中传来沈窈窕虚弱无力却又坚定清冷的声音,“这宫中的出入怎么这么严了?我记得皇伯父在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沈窈窕话中的挑衅和对宁帝沈意行的不满过于浓厚,江策听得心中一惊,沉韵坐在一旁也怔了怔,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江策连忙恭敬出声,“长阳长公主恕罪!陛下之令,臣只是奉命办事!还请长阳长公主不要为难臣下!”
沈窈窕眸眼清冷,瞬间变得锋利如刀,“为难你又如何!这个门,本公主今日出定了!驾车!出宫!”沈窈窕的耐心似乎没有往日好了,似乎多了几分暴躁,让人难以反驳。
江策深知长阳长公主的身份,知晓她在陛下心中无人能及的地位,不敢阻拦,只能退居一侧,让马车离开。江策剑眉紧锁,浓浓地叹了一口气,道,“快!去禀告陛下!长阳长公主出宫了!请陛下定夺!”
马车被驾着出了忠华门,沉韵看着依靠在那闭着眼面色平静的沈窈窕,心中不免担忧,小心出声,“公主!您这样会不会惹怒……殿……陛下?”
沈窈窕缓缓睁开眸眼,瞧着沉韵,眉峰之间带着一如既往的微蹙,漫不经心道,眸子带着几分迷离和朦胧的醉意,只听她冷笑一声,“惹怒又如何!大不了杀了我!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说完,沈窈窕缓缓闭上了眼睛。
沉韵还未来得及开口,看到自家公主闭上了眼睛,只能硬生生地咽下去。
彼时,金碧辉煌大气恢弘的未央宫,澄澈透亮的勤政殿,轩窗四开,大理石被擦洗得透亮,倒映着大殿之中的朱红雕刻着龙纹图腾的柱子。殿内紫金大香炉是麒麟上古神兽的模样,吞吐着缕缕令人心静的檀香。檀香素来能够让人心静,能够遮挡血腥的气味,这便是为什么佛家之人独爱檀香。
高台之上,层层木阶,皆用锦绣暗红色的地毯铺而成。那深褐色的沉香木案桌,透露出熠熠生辉刺眼的光泽。案桌之后,那宽大尊贵的檀木龙椅之上,雕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龙腾图纹,象征着尊贵与地位。椅子上坐着一面容矜贵俊美的男子,清秀年轻,剑眉峰蹙,眸眼深邃,一身的蜀锦玄黑上绣着金黄色的龙纹,显得格外醒目,宽袖束腰,彰显着帝王的威严与气势。
这个年轻的帝王便是刚刚登基为帝的琰帝沈意行,从前温和如沐春风的升平王到如今万人之上的帝王。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的气势,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帝王专属的威严与气势,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不在仅仅只是升平王,那个曾经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如今的他眼眸之中似乎带着从始至终的沉稳,眸眼之中的深邃和冰冷似乎更为深厚,紧抿的唇角从未松开过,紧绷的下颚不知承受什么,看不穿他的眸眼终究在想些什么。
他终究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意与人把酒言欢,笑得如沐春风,一身光风霁月的升平王了。
所有人都将他当做了帝王,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有无尽的臣服与恭敬。沈意行赫然明白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尊位,尽显常人无法忍受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