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野瓷(一)
川端康成/高慧勤 译2025-11-10 11:352,898

  菊治上太田夫人家,是在头七后的第二天。

  倘如等下班再去,要拖到傍晚,所以他打算早些走。可是每当动身要走时,就有些心慌意乱,那天迟迟疑疑,直到下班都还没走。

  是文子出来开的门。

  “哎呀,是您!”

  文子两手扶在地板上,抬头望着菊治。仿佛是用两手支撑着颤抖的肩膀。

  “谢谢您昨天送来的花。”

  “不客气。”

  “送了花,我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是吗?不过,也有先送花后来人的吧。”

  “这倒没想到。”

  “我昨天去过附近花店……”

  文子一本正经地点头说:

  “花上虽然没有名片,可我立刻就猜到是您送的。”

  菊治想起昨天在花店里,站在花丛中回忆太田夫人的情景。

  还想起,蓦然间,花的香气竟冲淡了他对罪孽的恐惧。

  此刻又受到文子温柔的接待。

  文子穿一件白底的布衣服,没有搽粉,只是在有些干燥的嘴唇上,涂上淡淡一层口红。

  “因为我想,昨天还是不来为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往斜里挪了挪,意思是请菊治上来。

  文子大概是为了要忍住不哭,才在门口寒暄的,可是当场再要说什么,说不定就会哭出来。

  “收到您的花,真不知有多高兴。不过,您昨天也可以来的。”

  文子从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走过来说。

  菊治尽量装出轻松的口气说:

  “我怕招令亲贵戚讨厌,那反而不美。”

  “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文子说得很爽快。

  客厅内,骨灰坛前摆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只有菊治昨天送的花,还供在那里。

  菊治有些愕然,只留下他的花,别人的花难道文子都收走了么?

  不过,头七也许很冷清也难说。菊治有这种感觉。

  “是水罐子吧?”

  文子知道菊治说的是花瓶,便回答说:

  “是的。我觉得挺合适。”

  “好像是件上好的志野瓷。”

  用来做茶道的水罐,略微小了点。

  里面插的,是洁白的玫瑰和浅色的石竹。花束跟直筒形的水罐很相称。

  “我妈也常常用来插花的,所以就留下来没卖掉。”

  菊治坐在骨灰坛前,点上香,然后合掌瞑目。

  他在祈求饶恕。可是,心里对夫人的爱,充满感激之情,仿佛又受到夫人一腔柔情的抚慰。

  夫人是感到罪孽深重,不能自拔,才一死了事呢?抑或是情爱弥笃,无法克制,才殉情而死的?致夫人于死命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想了一个星期,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此刻,面对灵位,闭目凝思,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绰约风姿,但那令人陶醉的香艳之感,却温存地萦绕着他。奇怪的是,菊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这恐怕也是因为夫人的缘故。那种感触的来复,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夫人死后,菊治常常夜不成寐,便在酒里加安眠药。尽管这样,还是容易醒,而且梦很多。

  不过,做的倒不是噩梦。梦醒萦回,常常感到甜美酣畅,令人陶醉,哪怕醒后,也依然为之销魂。

  一个死去的人,居然让人能在梦中感到她的拥抱,菊治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凭他肤浅的经验,简直不可想象。

  “我这人真是造孽。”

  在北镰仓同菊治开旅馆那夜,夫人说过这句话;走进菊治家茶室时,也曾说过。正像这句话引起夫人快活的颤栗和唏嘘一样,如今菊治坐在灵位前,虽然想着她的死,造成她死的就是罪孽,可夫人所说造孽这句话的声音,却仿佛又在耳畔回响。

  菊治睁开眼睛来。

  文子在他身后抽泣。像似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但禁不住漏出一声两声,马上又咽了下去。

  菊治端坐不动,问文子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五六年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唔?是点茶时拍的吧?”

  “咦?您倒看出来了。”

  是张脸部放大照。齐衣领合拢之处,往下给剪掉了,两边肩膀也给剪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

  文子问。

  “我这么觉得。你看,她眼睛朝下,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做什么事。虽然看不见肩膀,也能感到身上在使劲。”

  “起先我觉得脸有些侧,犹豫了一阵,可是,我妈生前最喜欢这张照片。”

  “这照片又娴静,又优美。”

  “不过,脸有些侧,毕竟不大好。人家上香时,好像都不正眼看人不是?”

  “哦,这倒是。”

  “不光是脸扭过去,还低着头。”

  “不错。”

  菊治想起夫人临死前一天点茶时的情景:

  她拿着茶勺,泪水把茶釜边都滴湿了。菊治走过去接茶碗。等喝完茶,釜上的眼泪才干。他刚刚放下茶碗,夫人便倒在菊治的腿上。

  “拍这张照的时候,她人还胖一点。”

  接着,文子又讷讷地说:

  “再说,跟我太像的照片,供在那里,不知怎的,总有些不好意思。”

  菊治蓦地回头看了一眼。

  文子目光低垂。那目光,方才一直凝视着菊治的背影。

  这回菊治少不得离开灵位前,跟文子相对而坐。

  但是,对文子,他还有什么表示歉意的话好说呢?

  幸而插花的器什,是个志野瓷的水罐。菊治两手轻轻撑在罐前,装作打量茶具的模样。

  白釉面上隐隐泛出红色,菊治伸手摸了摸那冷艳而又温馨的表面。

  “柔润得像梦幻似的,这种精品志野瓷,也确实叫人喜欢。”

  他刚要说“柔润得像梦幻中的女人似的”,便缩住口,没说出“女人”二字。

  “要是中意的话,就送给您,作为我母亲的纪念品。”

  “不敢当。”

  菊治抬起头来赶紧说。

  “既然喜欢,就甭客气。我妈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这水罐,似乎东西还不错。”

  “当然是件精品。”

  “我也是听妈那么说。所以,才把您送的花插在里面。”

  菊治也没想到,竟然会热泪盈眶。

  “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妈也准会高兴的。”

  “不过,看来我不大可能把它当茶道的水罐用。只能拿来当个花瓶。”

  “我妈也用它插过花。能作花瓶用,也足够了。”

  “即使插花,也不是茶道用的花。茶道器具要不用在茶道上,未免可惜了。”

  “我不想学茶道了。”

  菊治趁回头的工夫,站了起来。把放在壁龛附近的坐垫,拖到廊子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坐得离菊治有几步远,一直没用坐垫,在他身后侍候着。

  因为菊治挪开了,文子便孤单单地给留在客厅的中央。

  她两手手指弯着放在膝盖上,大概怕手指发颤,便握了起来。

  “三谷少爷,请原谅我妈吧。”

  文子说完,嗒然低下头去。

  在她一低头的那瞬间,菊治以为她会倒下去,不禁吃了一惊,说道:

  “哪儿的话。要请原谅的,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三个字,我都说不出口。不知该怎样表示歉意才好。对你,我感到有愧,简直不好意思来见你。”

  “有愧的是我们呀。”

  文子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

  “真想钻进什么地缝里去。”

  从她那没搽脂粉的脸颊,直到白皙修长的颈项,都微微泛起红晕,看得出文子已心力交瘁。

  那微红的脸色,反而使人感到她有些贫血。

  菊治内疚地说:

  “我想,你妈不知有多恨我呢。”

  “恨您?瞧您说的。我妈她会恨您吗?”

  “怎么不会?不是因为我,她才死的么?”

  “那是她自己寻死。我一直这么认为。她死后,这一个星期里,我一个人就在琢磨这件事来着。”

  “她过世了,你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嗯。原先妈和我两个人,也一直这么过的。”

  “你妈,是我害了她。”

  “是她自己要死的嘛。要说是您害了她,倒还不如说我害了她。倘如我妈死了,非得恨什么人的话,那就得恨我才是。要旁人来受过,或是悔恨什么,我妈的死,就显得不正大光明,不纯正无疵了。让活着的人负疚或后悔,我觉得会给死者增添负累的。”

  “也许确是这样。不过,要是我没遇上你母亲……”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想,死去的人要能得到宽恕,那就如愿以偿了。说不定我妈就是想以死来求您宽恕。您能原谅她么?”

  说完,文子便站起身走开了。

  听了文子的话,菊治觉得脑海里好似撤除了一层帷幕。

  心里忖道,人死了,负累也能减轻么?

  难道因死人而烦恼,就等于诅咒死者,就是浅薄,就是错上加错不成?其实,死就死了,哪儿还会用道德强制活着的人?

  菊治的目光又转向夫人的照片。

继续阅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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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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