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文子端着茶盘进来。
盘里放着两只直筒状的茶碗,一只是赤乐[9],一只是黑乐。
黑釉的那只,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一边打量碗底的款识,一边莽撞地问了一句:
“谁烧的?”
“我想是了入。”
“红的也是?”
“嗯。”
“原来是一对呀!”
说着,菊治把那只红的打量了一眼。
红的一只放在文子的膝前,还没碰过。
这对直筒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倏地浮起一个恼人的幻象。
文子的父亲死后,菊治的父亲还在世,每次来找文子母亲,两人不就是把这对乐家茶碗当普通茶碗用的么?给菊治的父亲用黑的,文子的母亲用那只红的,岂不是一对夫妻碗么?
真是了入瓷,倒也不算辱没了它,或许还是他们旅行幽会用的茶碗也难说。
果真如此的话,文子又明明知道个中情形,还给菊治拿出这对茶碗来,那就未免太捉弄人了。
可是菊治既未感到含沙射影的讥刺,也未觉出别有用心的企图。
他认为这纯粹是一种少女的感伤。
而且,连菊治自己也给牵惹得感伤起来。
也许是太田夫人的死,把文子和菊治都给缠住了,无力抗拒这种别样情调的感伤。然而,这对乐家茶碗,使菊治与文子陷入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深沉。
菊治的父亲和文子的母亲之间,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一切的一切,文子全都清楚。
文子母亲自杀的事给遮掩过去,也是他们两人同谋的。
文子沏茶时好像哭过,眼睛有些发红。
“我觉得今天还是来了的好。”
菊治说。
“照你方才的话,可以理解为,死人与活人之间,不论原谅不原谅,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么,我现在能不能够认为,已经得到你母亲的宽恕了呢?”
文子点点头说:
“要不然,我妈也得不到您的宽恕呀,尽管她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我到这儿来,跟你这样相对而坐,不是有点过分吗?”
“那为什么?”
文子望着菊治说。
“您的意思,是她不该死么?母亲刚死那两天,我真有些替她抱屈,不论怎样被人误解,死总不能洗刷什么。死了,岂不是拒绝别人谅解么?别人也无从宽恕她呀。”
菊治默默听着,心里在想,难道文子也探测过死亡的奥秘?
听到文子说,死是拒绝别人的谅解,使他颇感意外。
就以眼前而论,菊治所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了解的母亲,大概就有很大出入。
文子无法了解作为女人的母亲。
在菊治来说,宽恕别人也罢,被人宽恕也罢,只发生在对女人肉体那种如梦如痴的陶醉之中。
这对一黑一红的乐家茶碗,似又使菊治悠然神游那如梦如痴的境界。
文子就不会了解乃母的这一面。
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孩子,却不了解母亲的肉体,似乎不无微妙;可是母亲的体态,竟传给了女儿,倒也微妙得很。
从方才文子在门口接他开始,菊治便感觉到一种脉脉的温情,那也是因为从文子温柔的圆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倘如夫人从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而再度失足,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乃母,便是令人战栗,大可诅咒的事。但是,菊治却又乖乖地受其诱惑。
只要看一眼文子那微翘的下唇,小巧而干燥的嘴唇,菊治便觉得无法同她争辩。
该怎么才能使她表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心里不禁生起这样一个念头。
“你妈人太温顺了,以至于活不下去。”他说,“而我,对你妈未免又太狠心了点儿。有时不免把自己道德上的内疚,以那种形式,强加于她。因为我这人既胆小,又卑鄙……”
“是我妈不好。她这人太糟糕了。不论同令尊的事,或是同您的事,我觉得这虽说不是她本性……”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一片飞红。血色比方才强多了。
她稍稍扭过脸去,低垂了头,仿佛要躲开菊治的目光似的。
“不过,我妈死的第二天,我就渐渐觉得她美。倒不是我想象出来的,而是她自然而然显得美好起来。”
“对死去的人来说,不管怎么着,恐怕都一样吧。”
“我妈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秽行隐忍不了,才死的……”
“我看不是这样。”
“再说,她伤心也伤够了。”
文子眼里涌出泪水。大概想把母亲对菊治的深情吐露出来。
“死去的人已长留在我们心里,就好好珍惜吧。”
菊治又说:
“只是他们都死得太早了一点。”
文子大概也明白,菊治是指他跟文子两人的父母。
“你我都是独生子女。”
菊治接着说道。
可是说完这句话,他才想到,要是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他与夫人的事,说不定自己更要胡思乱想,叫那些阴暗怪诞的念头给缠住。
“据说你待我爸也很亲切。这还是听你妈说的。”
这句话他终于说了出来。以为说得很自然。
他认为,父亲和太田夫人相好,出入她家的事,也不妨同文子聊聊。
可是,没料到文子当即手扶在席子上说:
“请您原谅。我妈也可怜……打那时起,她就随时准备死来着。”
说完,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哭了起来,肩膀也像松了劲儿。
她没防菊治会来,连袜子也来不及穿上。她缩起身子,仿佛要把脚心藏在身下。
披散在席子上的头发,差点碰到那只直筒赤乐碗。
哭着哭着,两手捂着脸,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还不见出来,菊治便说:
“那么我今天就此告辞了。”
说完,菊治走到门口。
这时,文子捧着一个包袱出来。
“这个包,请您带回去吧。”
“哦?”
“志野罐。”
将花取出,把水倒掉,擦干,装盒,然后包好,对她的手脚麻利,菊治真是十分惊讶。
“今天就让我带回去?不是还要插花吗?”
“甭客气,只管拿着好了。”
菊治心里想,文子大概是因为沉浸在悲哀中,出手反而更加麻利了,嘴上一面说:
“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亲自送到府上,固然周到,可是,有所不便。”
“那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好吧,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跨出门,文子说:
“谢谢您了。我妈的事,请不要介意,还是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菊治回过脸去,文子却没有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