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川端康成/高慧勤 译2025-11-10 11:341,851

  菊治不能入睡,等到挡雨板的缝隙里,露出一线曙光时,便向茶室走去。

  院子里洗手的石钵前,地上还留着志野瓷的碎片。

  拿四块大的碎片在手上对起来,刚好成茶碗形,只是碗边上有个缺口,有拇指那么大小。

  他想,残片可能还在,便在石头当中找起来。可是,立即便停住了。

  抬眼望去,东边的树林中间,有一颗很大的星星在熠熠发光。

  启明的晨星,菊治已有几年没看到了。一面思忖,一面站起来,看到一片浮云正遮住天空。

  星光从云中璨然四射,那颗星显得格外大。晨星的边缘,好似水汽淋淋的。

  晨星如此清新明丽,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往一起对拢,菊治不由得自怜自叹起来。

  于是,把手中的碎片又随手丢在那里。

  昨天晚上,菊治来不及阻拦,文子便把茶碗朝石钵上摔去,顿时碎成几片。

  菊治当时没有留意,文子悄悄走出茶室时,手上拿着茶碗。

  “啊!”

  菊治失声叫了起来。

  茶碗的碎片散在黑糊糊的石缝中,菊治顾不得去捡,径自跑去扶住文子的肩膀。因为文子蹲在那里,把碗摔碎后,身子便向石钵倒了过去。

  “会有更好的志野瓷的!”

  文子喃喃地说。

  难道菊治拿更好的志野瓷做比较,伤了她的心么?

  后来,菊治辗转难眠的时候,愈来愈觉得文子这句话,充满清幽哀怨的韵味。

  等到院子里现出曙色,他便出去看那摔碎的茶碗。

  可是,因为看见了星星,便把刚拾起的碎片又扔掉了。

  于是,他又抬眼望去。

  “啊!”

  菊治叫了出来。

  星星不见了。他瞅了瞅扔掉的碎片,就在这一瞬间,启明星躲到云彩里去了。

  菊治怅然若失,向东边天际,凝望了半天。

  云层看着并不太厚,却找不到星星的踪影。天边被云彩遮断,挨着市街的屋顶上,淡淡的一道红,愈来愈深了起来。

  “扔在这儿也不行。”

  菊治一个人自言自语,把志野瓷的碎碗片又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要是这样扔掉不管,未免令人心疼。而且,也怕栗本千花子来了兴师问罪。

  文子大概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决心摔的,所以,这些碎片,菊治也不打算保留,准备埋在石钵旁边。临了,他又把碎片包在纸里,放进壁橱,然后,钻进被窝里又躺了下来。

  文子究竟怕菊治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瓷比较呢?

  她这份担心是怎么来的呢?菊治有些纳闷。

  何况,昨夜今晨,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将什么人同文子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可比拟、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他命运的主宰。

  以前,菊治无时无刻不记着,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而现在,他似乎忘了这些。

  母亲的身体妙不可言地转生在女儿身上,菊治曾神魂颠倒做过不少梦,如今反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很久以来,菊治一直给罩在一道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现在他终于钻了出来。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苦痛,超度了菊治?

  文子没有撑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这正可以看作,文子沉入咒语和麻痹的深渊之中,而菊治正相反,反倒从咒语和麻痹中解脱了出来。正好比一个中毒的人,最后服了极量的毒药,反而出奇制胜,以毒攻毒。

  菊治一上班,就给文子打了个电话。听说她在神田那里的一家呢绒批发店做事。

  文子还没来上班。菊治因睡不着觉,老早就出门了,文子难道一大早还在睡懒觉不成?菊治想,她或许是害羞,今天就待在家里不出来了?

  下午又打了一个电话,文子仍然没有上班。菊治便向她店里的人打听她的住址。

  她昨天的信里,该是写有搬家后的新住址。可是文子连信封一起撕掉,塞进衣袋里了。吃晚饭的时候,谈到她的工作,菊治这才记住呢绒批发店的店名。可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了。因为文子的住处似乎已经移到菊治的心里了。

  菊治下班后,找到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然而,文子不在家。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好像刚放学回家,穿着水兵服,走出门来,又进屋问了一下,才出来说:

  “太田小姐今早说,要跟朋友出去旅行,不在家。”

  “去旅行?”

  菊治反问了一句。

  “已经出门旅行去了?今天早晨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

  女孩子又折回屋里,这回离得远一些,回答说:

  “不大清楚。因为我妈不在家……”

  回话时,一副害怕菊治的样子。这是个眉毛很稀的女孩子。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一眼,却猜不出哪间是文子的房间。这是栋不大的二层楼,还有一方很小的院子。

  “死神就在我们脚下。”想起文子这句话,菊治的腿都软了。

  他掏出手帕来擦脸。每擦一把,就好像擦去一层血色,可他还是使劲地擦。手帕擦得又脏又湿,背上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会去死的。”

  菊治对自己说。

  文子给了菊治重新生活的勇气,当不至于自蹈死地。

  然而文子昨天的一切,不正表示她一心想死么?

  或者说,她怕自己跟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就让栗本一个人活在世上好了……”

  菊治仿佛对着假想的敌人,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狠狠说道,然后朝公园的林荫深处疾步走去。

  (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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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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