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阳光正好。
宗人府门前的街道上一片萧索，却破天荒地出现了个身着湖蓝色华服的年轻男子。
其身后还跟了一个年纪相仿、模样也生得清秀的小厮，手里还端着一盘东西，上头用红布盖得严严实实。
守门的侍卫看了小厮出示的令牌后，也不敢多阻拦，打开了门前的铜锁，弓着身子送他们进去。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付知渊心里涌起一阵失落，看着这破败的亭台楼阁，看着这干涸皲裂的莲池，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王爷，时辰快到了！”身后的叶凡提醒道。
付知渊闻言睁开眼睛，眼里透着红血丝，看起来似乎多日未眠。
“走吧！”他挺了挺胸膛，径直地往院落深处的那一间厢房走去。
皇上下旨，让付知渊亲手了结付知勋的性命，以五月为期；今天是四月二十九，是最后一天了！
付知渊也府中熬了多日，盯着那托盘里的匕首、毒酒和白绫始终没法做决定。
他知道，他此去宗人府，是要亲手杀死与他一同长大的六哥！
他不忍，但是他不能不这样做！他身上牵连着的不止自己的性命，还有额娘及其母家全族的性命，还有晏青，那个他最爱的人。
他想许给她一个未来，前提是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待来日哪一天，皇上的戒心松懈些，他才能筹谋着如何将她救出宫去。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久未修缮，木门上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斑驳的木漆剥落下来，在地上距离成一小片。
深春的阳光柔和，从渐渐打开的门缝中透进来，照得里头那人一阵恍惚。
他抬起头来，额上的几绺乱发似乎在诉说着主人的处境；他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付知渊环顾四周，这间房里唯一的窗户已经被木条封死，也不知是谁在窗纸上戳了两个洞，这才得以获得些许新鲜空气。
那两个如指头般大小的洞，也是他汲取阳光的唯一途径；阳光穿过小洞，在昏暗的房间里两点微弱的光斑。
付知勋就趴在地上，趴在那两点光斑中央，看起来愚蠢又可怜。
“六皇兄。”付知渊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微微睁开眼睛，在看见来人后露出了一抹苦笑：“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你。”
在先帝为数不多的孩子里，能避过宫斗存活下来的并不多；皇子也只有付知闻、付知言、付知勋、付知渊和付知宇五人。
付知宇年幼，向来跟几个哥哥玩不到一块去；付知闻身体又不好，平日里梅贵太妃护得死死的，也不让他到处乱跑。
如此一来，皇子里便剩下付知言、付知勋和付知渊三人互为玩伴了。
付知言天生心思重，纵使表面上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心里也是一直谋算着皇位；其在先帝面前做出的重重，始终不过是为了登上太子之位罢了。
而六皇子付知勋和八皇子付知渊年纪相差不大，加上付知勋这种玩世不恭的性格，从小就喜欢带着弟弟到处去。
刘婉仪，也就是当时的仪皇贵妃，为着替儿子筹谋皇位，暗地里也不知道给付知勋的人生埋下了多少条条框框。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应该有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的心性，向来就是贪玩好动，于夺嫡一事上，从来不曾动过什么心思。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刘婉仪自己想当太后，到头来却害惨了自己的儿子。
付知渊走上前去，想伸手将付知勋从地上扶起来，却被他轻巧地躲开了。
“脏。”他低声开口，试图掩盖住眼底的恐惧。
付知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一般，走到桌旁坐下的几步路，也走得踉踉跄跄。
“六皇兄！”付知渊见他瘦弱的身子迎风欲倒，想伸手去搀扶，却在那一瞬间犹豫了。
因为他知道，六皇兄虽然天资欠缺，玩世不恭，但从小心气儿高，他在努力维护着自己仅剩无几的尊严。
付知勋终于艰难地走到桌旁坐下，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下身上脏兮兮的衣裳，又将额上的乱发扶到脑后。
“让八弟见笑了！”他端正了坐姿，脸上却短暂地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只见他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动了动，似乎腰间有些疼痛，他的眼底现出一抹痛楚。
想来是这宗人府的房间阴暗潮湿，连着三个月的幽禁，他又不见阳光，身上的骨头怕是已经遭不住了！
付知渊见状，连忙跑到床上拿了个枕头过来，让他垫在椅子上，也能让坐姿舒服些。
“多谢八弟了！”付知勋羞赧一笑，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还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
付知渊鼻头一酸，心里的凄凉之感越发重了。
“八弟是来送我走的吗？”付知勋抬头，望了一眼也到手里的东西，似乎透过那块红布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他眼底闪过一抹恐惧之色，但很快就被平静所代替。
从进入宗人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日的结局；他犯下了这样的过错，以付知言的性格，断不会只是幽禁一生这么简单。
只是没想到，他会选择让付知渊来亲自动手！
“六皇兄……我……”，面对他的清醒，付知渊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口，良久都没有回答。
“八弟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御花园玩耍，你不慎落水，还是为兄跳入水中救你的吗？”付知勋倒是先笑开了，居然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付知渊点点头，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他六岁，付知勋九岁，两人背着额娘偷偷地逃了上书房的课，跑到御花园的莲池里玩耍。
那时候正是五月，是初夏的季节，付知勋听宫女们说，御花园的莲池已经结出了花苞，便兴冲冲地拉着付知渊一起去看。
不成想付知渊刚好踩到一颗长了青苔的鹅卵石，脚上一滑便落入水中。
“我记得，当时皇兄为了救我，还弄得浑身湿透，回宫后被仪皇贵妃责罚了一番。”付知渊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
“是啊！”付知勋摊开双手，上头是密密麻麻的戒尺痕，“当时额娘气得不行，还动手打了我。”
说到此处，付知勋垂下眼眸，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救了你一次，这次你来送我解脱，也算是两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