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推开了他的手，撑着背后的墙坐了起来，酒壶从他身上滚落了下去，打湿了帝王的龙袍。苏衍看着李蔚浸湿的衣角，又抬眼去看帝王的眼睛，帝王生了一双温柔的眼睛，比起英明神武的帝王，李蔚更像文质彬彬的君子。
“我不是你的状元郎，我是榕国人，我是榕国派来毁你李家朝堂的人！”苏衍大笑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谁想当你的状元郎，你没看到我在题卷里暗讽你文弱，说你不似太祖，可我竟然看错了你！李蔚，你藏得真深！”
李蔚从小到大还从没遇到任何一个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他震惊了好一会儿，很意外地，李蔚并没有觉得生气，反倒觉得醉酒的苏衍耿直的有些惹人怜爱了。李蔚问：“榕国是哪个国，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听到李蔚这话，苏衍惊呆了。他猛地抬起头，扑到李蔚身旁，用力捏着他的肩膀，十分诧异地问道：“你竟然不知道榕国，李蔚，你不要诳我，你竟然不知道榕国？”
李蔚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摇了摇头：“真的不知，不如你给我讲讲你的母国，如果顺手的话要沈大将军庇护一番也未尝不可。”
苏衍拿起身旁翻倒的酒瓶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浇了自己满头。可笑，真的可笑啊！蚍蜉努力地想要撼动大树，可大树却连蚍蜉的影子都没瞧着。想他榕国多么可笑，自以为守住一城便守住了一国，可人家郢都李家根本不知道你这么一个小地方，人家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你折腾来折腾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苏衍灌了一口酒，撇下了帝王要往外走，李蔚上前去从后面拉住了他：“你要到哪儿去？”
苏衍道：“臣请辞，皇上就放臣走吧，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李蔚用力将苏衍的身子转了回来，劝道：“非走不可吗，你知道我留下你的用意，东海这几年不太平，我想出征，你就不能留下来帮帮我吗？”
李蔚素来能屈能伸，尤其对着自己想要的人。他放下了帝王的身份去请求苏衍，只要苏衍肯留下，他可以考虑护住他那个毫不起眼但又惹他如此伤心的母国。苏衍有点不明白李蔚的意思，他都已经坦白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李蔚竟然还要留他？这斯文如君子的帝王是真的傻还是大智若愚，他难道不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
李蔚看苏衍已经动摇，接着道：“苏衍，你今年多大？”
苏衍道：“刚加冠。”
帝王走上前来揽住他的肩膀，他像一个温和的兄长一样劝解他：“对啊，你才二十岁。我小时候父皇曾经跟我说过，他说每个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个难以挨过的坎儿，但只要你把这个坎度过了，以后就会越来越好。”
苏衍看着他：“挨不过怎么办？”
李蔚拍了拍他的肩，道：“有朕在，就一定能挨过。来，跟朕说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帝王的眼睛最能惑人心神，苏衍竟然对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自此，李蔚收服了苏衍，苏衍帮他筹谋，李蔚帮他护着榕国护着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而这一切便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十年后，苏衍成为了大周郢都最为年轻的帝师，李蔚对他推崇备至。十年间，他们一起平东海，征南蛮，扩彧北，定西域，苏衍最好的十年全都贡献给了大周的江山。他和李蔚之间也不知何时竟生出来了别样的情谊，也许是在东海战乱时李蔚奋不顾身地替他挡下了不长眼的刀剑，也许是在二人算无遗策廓清江山之际，也许是在长公主请求赐婚而李蔚意外地故意拖延此事时，也可能是在彧北的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或者是西域辽阔无边的草原上，总之，所有这一切的积攒，最终导致苏衍又一次撞在了李蔚的心尖上。
他们之间早已默契如一人。
自此之后十几年间，榕国安然无恙。
李蔚也真的做到了为一人护一城，为一城护一人。
后来，年仅16岁的李熠攻破了榕城，灭了榕国。这是苏衍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没有李熠，还会有别人，苏衍尽力保了它十年，已经够了。让苏衍没有想到的是，他年轻时的恋人郑清竟然逃到了郢都找到了他。时隔多年再见，两人都不复当年模样，幼时浓烈无比的爱意被时光磨得了无痕迹，苏衍甚至难以将眼前这个怀着孩子的女人和他脑海中模糊的残影重叠在一起，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轻唤他的名字：“子衍。”
苏衍很意外地在与旧人相见的时刻出了神，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斯文俊朗的帝王，层层遮掩的帷幔间，帝王大汗淋漓地伏在他身上喘着粗气，每当他望着帝王的眼神出神时，帝王便会咬上他的侧颈在他耳边低喃：“子衍、子衍。”
苏衍甚至分神出去思考了片刻，他望着李蔚的眼睛出神时在想些什么呢？
那女人仍在唤他：“子衍。”
苏衍回过神来，将自己这些年间所有的积蓄全都典当完毕交予了郑清，并为她在郢都城外置办了宅子，好让她安心待产。不管长到多大，只要年少时曾经真的相爱过，便怎么也不可能弃之不理，苏衍做不到，他担心她，就像担心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甚至已经开始翻看榕国旧籍想为孩子取个名字。
他一向不瞒着李熠，更是十分坦荡的去做这些事，之后的一个冬日清晨，郑清平安顺利地诞下了郑沅，那是一个顽劣如男孩儿的小姑娘。苏衍每日下朝之后都要去看郑沅，好似郑清住的这房子是他另外一个家。冬日梅花盛开之际，苏衍和郑清一起坐在廊下赏梅，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家乡趣事，年幼的喜欢看来无迹可寻，可如今细细思量，倒也并非全无踪迹，郑清的确是苏衍最爱的女子的模样。
郑清从屋内搬了笔墨来，抱着郑沅站在了梅树下，就像幼时那样对苏衍道：“子衍哥哥，给我作幅画吧。”
苏衍欣然接过，提笔正欲作画，下笔的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那个人。苏衍想起来了，床第帷幔间他望着李蔚的眼睛出神时，他在想：帝王的眼睛里像是藏了冬日的梅花，改天要为他作一幅画。
是的，他猛然间回过神来，他爱李蔚，他爱上了他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