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阴雨天气,叶修闻都过得并不容易,哪怕他不说,戴西玖也能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很差。
每天下午他都会在躺椅上打点滴,吃东西也比之前慢很多,整个人显得非常懒倦,说话也一并慢慢悠悠的。
从前戴西玖总是特别嫌弃他这样慵懒散漫没骨头的样子,现在观察下来却明白了,他一般这样就是很不舒服,他是一向不说什么的,也不会喊疼,日子该怎么过便怎么过,事情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只是状态差一些的生活着,他也并没有觉得所谓。
今天珀西出门的时候交待戴西玖,他有一些事情,要她上去帮忙照看着些。
叶修闻并不喜欢她看他打针,戴西玖是知道的,如果他要打针的时候她站在旁边,他总会支开她,有时候叫她去拿水,有时候让她下楼帮忙找书,总之有一百种办法让戴西玖不要在这里。
今天珀西交代之后,戴西玖特意提前一点上楼找他。
房间打开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阳台上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他的身形比过去瘦削许多,此刻正单手撑着手杖,另一边手里拿着挂过三个吊瓶的小勾子,正抬手举过去往顶上的束环上挂,抬起手来到半空却像突然脱力一般坠下来,他整个人都往下沉了沉,尔后缓慢的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上。
他把吊瓶们放到躺椅上,然后取下勾子,先将小勾子挂上去,再把吊瓶一个一个慢慢往上挂。
认真又安静。
戴西玖心口有些钝钝的发疼,但还是忍住没有过去打扰他,唐安初说过他过去骨骼受伤太多,这样的阴雨天关节都会很疼,用不上什么力气。
因为疼痛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戴西玖在门口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反应,戴西也尽力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叶修闻把一切慢慢做好,坐了下来,戴西玖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叶修闻并没有回头,声线懒淡:“帮我去抽屉拿一下药……小圆瓶……“
戴西玖走过几步将床头抽屉拉开,药片清脆的撞击声传过来,里面是一个个隔开的小隔间,有许多种药,上面贴着小小的标签。
小圆瓶,小方瓶,小胖瓶,小瘦瓶,小高瓶,小矮瓶……
如此数量可观的种类,却并没有药物名称的任何标识,戴西玖看得一头雾水,又对叶修闻的恶趣味觉得有点可爱,小圆瓶非常圆润拿在手里触感光滑,戴西玖拿着走过去,一边问:“怎么不正经的标个名字?要是你晕过去了别人给你找药都不好找……“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叶修闻才反应过来,进门的是她,回头看了看:“玖玖……”
“珀西呢?”
他最近毫不吝啬明显的表达出来,相对于戴西玖照顾他,他更愿意珀西在身边。
戴西玖有些心酸的叹过一句:“”别难过,你的小珀西今天临时有事,我来替班。”
她走过几步,在他身边将瓶盖拧开:“几颗?”
“两颗。”
戴西玖一边倒过药,一边再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问题呢,好好标药名不行吗?我都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
两颗白色的小药片倒在手心,戴西玖递过去,叶修闻正打算接过,戴西玖却将掌心突然一合:“你回答,我就给你。”
叶修闻面容苍白,他胸口轻轻起伏,呼吸很轻又好像有些费劲,无奈的闭了闭眼睛。
“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标的。”
“”在暗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体缺陷是什么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用药一般会重新装分……“
“只是药的种类后来太多……精神不太好的时候容易拿错……所以用形状明显不同的瓶子区分能够方便一些……”
戴西玖听完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回话,叶修闻抿唇轻轻咳了咳,声音也更轻了些:“能够给我了吗?“
什么叫药的种类后来太多,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少问题,戴西玖定定看着他:“还有一个问题你没说,这是什么药?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叶修闻抬手揉了揉眉心,此刻显得万分头疼的样子,无奈答过:“心脏的。”
他抬眼看向她,眼睫颤了颤,按过胸口,胸口轻轻起伏,声音只余低哑的气音:“玖玖,再不给我……可能要晕给你看了……”
戴西玖吓得一跳,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有这么严重,眼见叶修闻苍白的唇色泛起了淡淡的紫,眼睑垂了垂,她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疏忽了他的状态,连忙拿过水,将药递过去。
叶修闻接过,轻轻呼吸了一下:“现在要四颗了……”
戴西玖手忙脚乱的再倒药,等到叶修闻把药吃下去,她将温水递过去喂他喝。
他靠在她的臂弯,吞咽得很慢,从戴西玖的角度可以看见他黑软的发拂过眉角,修长的眼睫像扇子一样安静的掀过。
叶修闻病得过重一般比平时乖一些,大概他深谙自己的身体在某些时候是经不得折腾的,也就更加配合一点,这时候问什么通常还是会回答,不会怼得人头疼欲裂。
戴西玖想起之前在休斯顿他被软禁在高楼上和医疗所的时候,也是现在这种状态,那时候她觉得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那些照顾他的人都那样温柔客气,一幅很听话的样子,他曾说别人对他的好感多一分,存活下去的几率也就更大一些。
现在想来,字字是疼,他一个人在暗殿那样的地方长大,那许多次伤重不支甚至濒临死亡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一边病着还要很客气的讨好照顾他的人,唯恐无法给他人多一些好感,丧失存活下去那一点微薄的机会。
这么多年习惯使然,所以他病到一定严重的程度了,反而整个人听话温柔了许多。
等他喝完水,戴西玖便去拿毯子盖在他的身上,阴雨天风还是有些过凉,她将窗户拉关,便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问:“怎么会心脏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叶修闻似乎是努力想了想,尔后无所谓的笑笑:“”记不清了……”
戴西玖突然有点不敢想:“是认识我之前就有的……还是……之后?”
叶修闻微微顿了顿,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这几天大多都是懒得想事情的状态,但是这个问题他鲜见的思考了片刻,温柔的对戴西玖笑了笑,是安慰的神情:“从前就有,滥用药导致的……”
“是我自己不太小心。”
戴西玖心底恍然沉过,她的声音突然很静,很轻:“那时候……那时候,你和顾琛之……谁更严重一些?”
她凑近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的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含着期待又含着悔痛:“不要骗我,我想听实话……”
叶修闻却显得很随意,浅淡笑笑:“当然他严重一些”。
“我会用药,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玖玖。”
他那样淡而虚幻的笑容,明明是想安慰她,戴西玖却觉得自己心口反倒更痛一些。
她低下头来,沙哑笑笑:“什么叫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明明除了吃药,什么都不会。”
她忽然紧紧抱住他,侧脸贴过他的胸口,轻声说:“修闻,我真的是一个好粗心好糟糕的人呀……”
“谢谢你还一直这样喜欢我。”
叶修闻愣了片刻,这次真的有些无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
戴西玖低头吻了吻他的指节:“这里,一直在说……”她倚靠过去看向他修长漂亮的眼睛,在他的眼睑上吻了吻:“这里,也一直在说……”
她再靠过他的胸口,侧耳挨过心脏的地方,静了片刻,眼泪滑下来:“这里,也一直在说……”
“只是我听到的晚了……所以它现在生病了……”
她最后吻了吻他的唇角,触感清凉,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没有关系,修闻,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哪怕知道他怎么想,她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叶修闻终于有些拿戴西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轻轻叹过一口气:“玖玖……我不是小孩子了……”
戴西玖轻轻摇头:“你知道吗?以前每次我不舒服,吃了药之后,我母亲就会这样拍我,哄我睡觉,我觉得很温暖,也很安心……”
“我总觉得母亲在那里,便什么都会好的,什么都不用害怕。”
“我也想要告诉你。”
“依赖我吧,喜欢我吧,什么也别害怕吧……修闻。“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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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暮色已尽,戴西玖下楼去熬粥,简爵双手环过,站在楼梯口,看见戴西玖走过去,提手推了推她的额头。
戴西玖被推得仰起头来,对过一双黑润的眼睛,简爵俯身下来,仔细看过:“小玖,为什么每次出来眼睛都红得像兔子一样?”
“他欺负你了?”
戴西玖恹恹低下头:“我倒希望他能欺负我。”
简爵难解的吸过一口气,思量道:“想欺负了还不容易,不然我来吧?”
戴西玖扯嘴角半笑不笑的笑笑:“不要凑热闹,爵爷,谢谢。”
她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往楼下走,简爵在后面笑着看她:“怎么了,今天叶先生还是没有相信我们戴小姐的爱吗?”
戴西玖头疼的不行:“应付我呢,脾气越好越应付。”
简爵在背后闷笑出声,直到戴西玖的身形转进厨房,他眉宇间的笑容犹如被风吹开的云雾淡淡逝去,目色微微沉淀下来,朝楼上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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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色终于暗下来了,直到脚步走至面前,叶修闻才浅浅打开眼睛,阴暗的暮色落下来,他白若冰雪的侧脸在这样的黑暗里轮廓明晰若雪,眸中透如冰镜:“你来了。”
简爵眺望过窗外古城渐起的灯火:“叶修闻,我给了你很多时间了。”
叶修闻淡淡一掀睫,他的面色笑容很淡:“既然来了,什么时候把她带回去?”
简爵黑亮的眼瞳沉过,侧身一问:“小玖爱你,并不作假,你应该知道。”
叶修闻:“我们的计划,她知道了吧?”
简爵眉心一沉:“叶修闻,小玖喜欢你,与计划无关,计划之前她就喜欢你,连我都知道,你未必会不知道?”
叶修闻低头,他的瞳色染过这夜中微微的凉:“玖玖觉得内疚,她并不开心。”
“我的身体其实比她看到的,还要糟糕,可她多看到一点,就只能多难过一点,这些,是我不想的。”
简爵走近几步,走到椅侧,声落静慢:“叶修闻,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是和你不一样的,是人都想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虽然小玖对我们来说是很特别,但她也很普通,她也是这大多数人其中之一。”
“你能给她的伤心别人给不了,你能给她的快乐,别人也给不了,只有你可以。”
叶修闻低低一笑,他声色淡泊:“这世上,人活着,难道只有爱情?“
“她现在是什么位置,你有考虑过吗?”
“身处埃尔维斯,她的身边需要的不能是我呀……判族之罪不是假的,如果和我在一起,她要平白承受多少事非罪责?”
“如果是过去,倒没有很大的关系……“
他说到这里轻轻一顿,仿佛早就接受这个现实,声落低轻;“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好她了。”
简爵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眼前这个人哪怕爱也从来不会影响一丝一毫的判断力,他对戴西玖的感情早已超出常人所想的界限,只要有关她的事情,他总是能把自己的得失与否放在一旁,安静的审视,寻找对她来说最安全最妥帖的道路,并且坚定的这样去做。
哪怕他自己并不是路程最终站在她身边的人,只要她好,他也愿意从容放手。
从前现在皆如是。
良久,简爵终于启声问过:“不能跟她在一起,不难过吗?”
叶修闻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他的玖玖刚刚靠过那里,她柔软长发上的香气仿佛还在鼻息之间,他静默了片刻,终于轻声笑了笑:“难过,但没有关系,可以过。”
玖玖呀,你明白吗?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唯一的愿望,只有一个愿望。
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没有负累,明媚阳光的生活,像当初一样,是埃尔维斯最快乐的姑娘。
我可帮你将千阻斩尽,但我,绝不能成为你的阻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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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外,戴西玖握过水杯的手指寸寸收紧,玻璃杯上留下清晰的指纹印。
她顺着楼阶走下去,每一步都很轻。
雨落伶仃,戴西玖一个人在前厅沙发上坐了很久。
那门前的叶片被打下来,随水飘荡,那门前的花瓣亦被打下来,凋零支离。
她呆了许久,抬手写一张字条,放在桌旁,用粥碗压住。
外套许久没有穿,套在身上有些冷。
春末的雨夜,戴西玖手指入唇,长亮的暗哨吹过。
暗卫跪地:“小姐。”
前厅的灯将她的身影拉成长长一线,印在雨中,被雨点打散,支离破碎。
语声低沉:“速做准备,即刻回本家。”
那满地的花叶折过,落跌在地,戴西玖套过黑色风衣,鬓发高挽,打着伞,走出去。
入夜,珀西将托盘端进房间。
那白瓷瓦罐熬的粥还带着渺渺热气,放在床头。
一张字条递送到叶修闻手中,白色的纸张被灯染黄,只有寥寥几个字。
修闻:
按时吃饭,已走,勿念。
玖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