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夕瑶踩着稀薄的月光回家。这两日都没见着冯笑非,不知在忙些什么,黎锦和京城走货的事,都要她盯着。
不过有事可忙,倒也是挺充实的,累并快乐着,不像以前一样,忙得喘不过来气,却又觉得空虚,疲累,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快走近大槐树的时候,却见有道黑暗猛地从树后跳了出来,吓得她猛地往后退。待到看清是谁后,王夕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沈月山,你无不无聊啊?都几岁了还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沈月山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不想吓你的。”
但是显然的,王夕瑶还是让他给吓着了,问道:“那你躲在树后干什么?”
“王夕瑶,看不出来你那么胆小啊。”
王夕瑶凶恶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啊?快说,这次来又想做什么?”
沈月山耸耸肩,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道:“想来就来了啊,怎么,这是你的地盘啊,还不许我上来。”
王夕瑶停下了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沈月山,道:“你也不小了,很多人像你这个年纪,也是要成家立业的了,你却整理无所事事,随处晃荡,有没有想过以后呢?”
在与沈月山接触的这段时间,王夕瑶慢慢消除了对他的反感,知道他本性敦厚纯良,只是对未来没有规划,她倒是不介意规劝几句。
沈月山脸上的笑,终于强装不下去了,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真没有想过以后,不瞒你说,今天又被我娘责骂了一顿。”
他抬起了头,朦胧的月光下,王夕瑶看到他的脸颊有些浮肿,还有条比较黑的影子,不禁拧起眉:“你娘打你了?”
沈月山落寞道:“谁叫我这人不成器呢,狠不了心下不了手,注定做不了海盗。”
王夕瑶直言道:“那就不要做海盗啊,做海盗有什么好呢。”
沈月山又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原本想留在珠崖岛的,但这里的人并不喜欢我,每次上来都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唉,王夕瑶,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十分失败啊?在哪都不受欢迎。”
王夕瑶看他强颜欢笑的样子,莫名的心头一痛。以前她也是这样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人。
“王夕瑶,你骂人那么厉害,要不把我骂清醒一点吧。”如今他真觉得终日混混沌沌。
王夕瑶垂下眸子,道:“走,请你去喝酒。”
“啊?”沈月山有些懵了。
王夕瑶却道:“啊什么,走吧,想当初我和笑非就是一顿酒喝成好朋友的。”
沈月山抓抓脑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直到王夕瑶抓起他手道:“发什么呆呢,走啊。”
被她牵起的手有些暖,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间,他都有些轻飘飘的了,一种莫名的心悸仿佛纤尘一般自心底泛起。
酒馆即将打烊,于是王夕瑶就买了酒,让沈月山提着,提议说:“咱们去海边喝。”
两人就一前一后,沿着大街,往海边走去。沉沉夜色笼罩之下,城中依稀弥漫着淡淡的烟气,飘忽得不似人间。
长长的海岸线,潮起潮伏,轻轻拍打着沙滩。
王夕瑶选了一块岸边的礁石坐下,沈月山在一旁的沙滩上就地而坐。
一人一壶酒拿在手里,沈月山道:“这一口先敬你,谢谢你请我喝酒。”
王夕瑶也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道:“不客气,有来有往,下次你请我。”
“那当然没问题。第二口也敬你,谢谢你愿意陪我说话。”沈月山低着头,像是在尽力说服自己,“我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也许过两天就全好了,我会努力在母亲的期望和自己想要的生活里走出一条平衡的路。”
王夕瑶盘腿坐在礁石上,拍拍边上的石头,示意沈月山也坐下,问道:“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礁石不大不小,正好容两人坐下,于是沈月山便与王夕瑶背靠背坐着,道:“我是一个没有大志的人,只想像岛上大部分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个温暖而又踏实的家。我一定会好好地守着我的家,风来了我挡风,雨来了我遮雨,三餐四季,简简单单。你听着,会不会觉得有点可笑?”
王夕瑶摇头道:“不可笑啊,年少的时候总会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总会想很多很多的东西,可是长大了才明白,我们是凡人,不再做白日梦,也不去想那些天花乱坠的事,所求不过是四季平安,丰衣足食,家人康健罢了。”
沈月山赞同地点头道:“是啊,也不过如此罢了,可我一个海盗的儿子,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都挺遥远的。”
王夕瑶道:“不远不远,你也别气馁,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去做,你该为你自己而活。”
沈月山看着黯暗的月光,有了人相陪着说心里话,沉甸甸的心头也像是开豁了许多,他轻轻道:“嗯,我知道的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王夕瑶笑道:“你今天怎么一直在说谢谢。”
“那……说点别的,”沈月山掉转过身,与王夕瑶并排而坐,想了想,“你刚来岛上那会儿,比我还难吧?我真是佩服你,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王夕瑶笑着摇头道:“当时也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而已,走过之后回头看看,也……不过如此。沈月山,其实你也已经做得很好。”
她还记得去占城的货船上,沈月山叫她们拿他来威胁宋辉,他明知道自己回去后要承受什么,依然还是那么做了。
王夕瑶继续道:“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你就是你,沈月山,你其实比很多人勇敢多了,虽在月牙湾长大,身边都是只会抢掠的海盗,但是你心清志明,你知晓对与错,你有仁慈之心,这些都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
王夕瑶的话,让沈月山听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曾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却不料有人,能掰着手指说着他的优点。
见他傻愣住,王夕瑶又问:“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沈月山一笑,道:“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王夕瑶也噗地一笑,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绝对不适合做海盗,有些傻乎乎的。”
沈月山便又傻笑了一会儿,道:“喂,王夕瑶,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王夕瑶好奇地问:“什么?”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笑。”好看得让黯淡的夜,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王夕瑶耳根一烫,只低头道:“喝酒、喝酒……”
沈月山看着她娟秀的侧脸,好看得让他移不开眼睛,又略略回神,道:“现在跟你说一说,我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如你所说的,我会坚持自我,总有一天,岛上的百姓会不排斥我,我娘也不会再说我一无是处的。”
他想,他要更努力,才能让她看到他。
“沈月山,加油啊。”
他笑,用力地点点头。
涨潮了,海浪一浪一浪冲了上来,拍打在礁石上,一潮复一潮。今夜没有星星,但是有她陪着,沈月山觉得这样的夜,真美。
王夕瑶忽然站了起来。
沈月山一愣,问道:“你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吧。”
王夕瑶道:“不是,好像有人来了。”
沈月山定睛看去,海面上,一只竹筏缓缓漂浮而来。他心道:这大半夜的是走错了地方吧?
他走上前去,看清了来人,惊讶地叫出声:“张宗,你怎么来这了?”
“少,少东家的。”那叫张宗的海盗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不好了,出大事了!”
沈月山问道:“是不是我爹娘,又吵起来了?”
张宗摆摆手,用力地吞下口水,道:“宋辉反了,把大当家的和沈相公都关了起来,沈相公还……沈溪山和冯笑非也来了,也都一起被关了……”
沈月山惊得仓皇失措,急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明明我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你刚才要说,我爹怎么了?”
“没,没什么。”张宗支支吾吾,“哎,少东家,是大当家的让我来跟你报信的,她叫你千万不要回去了,宋辉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叫你离月牙湾越远越好。”
沈月山看出他的犹豫,急道:“快告诉我我爹怎么了!不然我现在就回去!”
张宗无奈,只好坦白说道:“被砍伤了,流了很多血……”
沈月山紧抓着拳头,忽然往那靠岸的竹筏便跑去。
张宗忙去拦阻,急道:“少当家的,你这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让我怎么跟大当家的交代?”
沈月山一把推开他,道:“要是我做儿子的不管他们的死活,还能有谁会去救他们?”
“沈月山,你别冲动。”王夕瑶很快就镇定下来,走到他身边,“我先去冯家确定一下笑非是不是真去了月牙湾,你去找高崇望,让高崇望集合些人手。若事情属实,由你带路,一起去救人,胜算还大些。”
沈月山匆忙点头,“好,我马上就去。”
两人分头行动,一刻也不敢多停。
大半夜的,冯家大门被敲得咣咣响。
张大黑盯着厚重的黑眼圈来开门,嘴里嘟囔着:“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一见是王夕瑶,愣了愣,“王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啊?”
王夕瑶没时间跟他多解释,直接问:“笑非是不是去月牙湾了?”
张大黑揉揉眼,道:“是啊,一早上就和沈先生去了,本来我要跟着去的,她说不宜声张,怎么了?莫不是出事了?”
王夕瑶也不多说废话,直接把消息告知他:“那边的海盗跑来报信,说是月牙湾的二当家宋辉反了,把他们都关了起来。此事同小可,你快去多组织些人手,我们得马上去一趟。”
“好,好……”张大黑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跑去后院招呼人,一时间,冯家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集结完毕后,大门砰砰又响了,这次是沈月山带着报信的海盗,还有高崇望等人一块来了。
高崇望对王夕瑶道:“我把货船上所有的兄弟都找来了,能出海的船,也都清点好了,现在就可出发去月牙湾。”
王夕瑶点点头道:“那走吧!”
要救人就得趁早,免得夜长梦多。宋辉刚夺权,定还有诸多的事要安顿,最好是杀他个不设防,这才能事半功倍。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
十几艘大渔船同时离岸,海面上,灯火飘摇。
半夜的风有些大,沈月山站在甲板上,心急如焚地望着月牙湾的方向,恨不得能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过去。船上的火光,照得他脸上的伤越发青黑。
王夕瑶走到他身边,轻松安慰道:“你别太担心了,我们这么多人,一定会把他们全都救出来的。”
沈月山压下重重忧心,道:“那么危险,你不该一起去的。”
王夕瑶道:“你放心不下,我又何尝不是。我本就没几个朋友,笑非是,溪山是,你嘛……现在勉强也算一个吧。”
沈月山紧张的情绪有了一丝缓解,道:“那你答应我,一会儿别下船,就在船上望风。”
王夕瑶笑而不答,只道:“假若有海盗想伤害我,你也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沈月山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回答:“当然。”
甲板那边,高崇望召集了大伙儿,正在演练,商量着要怎么营救众人。
沈月山道:“我过去帮忙,月牙湾的地形没人比我熟。”
王夕瑶点点头,“嗯。”
海风呼呼地吹,卷起暗黑的流云四下消散,苍茫的天际尽头,已微微露起一线青白。
月牙湾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