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湾进入了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空旷冷清,寂寂无声。
顾双双的屋子里,此刻正闪烁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火,光影一挫一挫,幽明离合。
冯笑非和沈溪山还在等着。
没多久,沈新和就带着顾双双回来了。顾双双跨步进来,一抬头,看到屋子里站着两个生脸的人,冷声喝问:“这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人?”
其实回来路上,沈新和已经铺垫了许多,顾双双也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但乍一见他们,还是忍不住奚落,“看样子如此落魄,是刚做了亏心事吧?放火烧我货船还敢出现在我家?”
冯笑非和沈溪山均是一脸茫然,货船起火了?那敢情好啊!哪个好心人在背后帮他们?沈新和?看着不像……
当然,面上还是不能露出丝毫喜色,沈溪山只疑惑道:“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吗?我们又是躲藏又是入水的,着实没有时间做此事。”
顾双双怒道:“这儿可没有别的外人了,不是你们还有谁!”
“双双,你别激动。”沈新和赶紧把大门关了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货船失火的事,应该是跟他们没关系的。我刚才还在船上,看他们走了这才下货船的。”
“你去船上又是做什么?跟他们里应外合?”顾双双厉声质问,“还有什么好说的,沈新和,你居然敢把他们引进家门,存的什么心思?”
沈新和嗫嚅道:“双双,我是为了你好。”
顾双双冷笑,“为我好?如今我内忧外患,若是让岛上的兄弟看到他们在这里,你让我怎么去解释?”
冯笑非可不想听他们夫妻吵架,直接对顾双双道:“我们来找你,确实是为了占城的那些货,那么多违禁之物,可是大罪,但我们是抱着跟你好好商量的诚意来的,所以绝不会做出放火之举。”
顾双双满眼的恨意,道:“冯笑非,当初你父亲只手遮天,和岛上的百姓沆瀣一气,欺负我孤寡之人,这口气我若是不出,誓不罢休!如今知道怕了?你们让我这辈子都不好过,我就是要让你们不得安生!”
沈溪山伸后把冯笑非拉到身后,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顾双双,道:“你就断定我舅舅是被冯伯父害死的吗?”
顾双双有些激动地叫道:“就是他,为了独占宝物,害死了李彦!”
沈溪山道:“我母亲跟我讲了一些舅舅的事,在冯家,我也听了一些。那日舅舅与冯伯父出海寻宝,大风大雨你也是知晓的,风雨中有所失手也是在所难免……”
“别说了!”顾双双厉声道,“既定的事实,还有什么好翻的?你们少在这里巧舌如簧,分明就是冯奇尧阴险算计,让我家破人亡,珠崖岛的百姓也都让他收买了,当时没有一人为李彦说话!”
沈溪山道:“他们并非不帮舅舅,而是的确没有证据啊。”
顾双双盯着沈溪山,沉声道:“沈溪山,你可别忘了,李彦是你的舅舅,冯笑非和她的父亲一样,不过是将你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而已!”
冯笑非从沈溪山身后踏出一步,道:“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今日不必自己来了,直接报官,让官府来抓你们,岂不省事?就是冲着大家还有得谈,才亲自来的。李叔叔的死,让我爹这么多年来一直怀愧在心,守在家中佛堂,没再理过俗事。当初要是真寻得了什么宝物,我们一家心里有鬼,又何须困在岛上遭人怀疑?早可一走了之了!”
顾双双红了眼,道:“倘若他没做下那恶事,何用这般?不过是想赎罪罢了。”
冯笑非相信父亲是不置于蒙骗她的,但顾双双如此固执,她也有些无奈。
沈溪山看向顾双双,又问了一句:“你嘴上说不相信我们,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心中也有怀疑过的吧?”
顾双双一听,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了。
沈溪山看着桌上的小油灯,叹了口气道:“有件事我放在心里很久,本来也不打算说的,现在说说也无妨。我父亲走后,母亲终日伤心,我的天也像塌了下来,我也一度认为,这一切都是冯伯父的错,甚至还天真地认为,如果我能去冯家找到帝王珠给你,或许你就会把父亲还给我了。”
沈新和听着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头垂得低低的,无颜面对这个儿子。
沈溪山回忆起那时,苦涩又晦暗,但是他没有陷在其中太久,轻描淡写地描述着:“我偷偷跑去了冯家,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那时冯伯父已经自锢于佛堂,我听到他对佛祖忏悔,说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不要出海,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顾双双冷笑,“天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把自己都演进去了。”
冯笑非道:“不是的,在那之前,我父亲真的想过死以明志。出事后不久,我祖母都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做了那谋财害命之事。面对众多的恶意猜测,他百口莫辩,没有想到,连亲生母亲都会怀疑自己。所以那天,我亲眼看到,他结了绳子系于梁下,想要一死了之,是我突然闯入,才让他活了下来。”
顾双双冷笑了两声,又把目光转向沈溪山,道:“沈溪山,你很恨我吧?所以跟着冯笑非来坏我好事。”
沈溪山坦诚道:“恨过,但那是以前。”他瞥了一眼沈新和,“我如今连他都不恨,我怎会恨你?我与他之间的父子情缘只有这么短,强求不得,我早就看开了。倒是你,一直活在恨里,你有正眼看过他,看过你的儿子沈月山吗?在你眼里,他们是什么呢?有时在黑暗里呆得久了,免不了会畏惧光。舅母,不要一错再错了,舅舅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想你这样偏激行事。”
顾双双喊道:“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给他报仇!”
“包括毁灭性地破坏那片海域吗?”冯笑非语带痛惜,“如果没有你的破坏,那里或许真的会出现百年难得一遇的帝王珠,你放不下恨,你就不会去爱,你失去的终将会更多。”
顾双双却是咬着牙,固执极了,“我是不会相信你们的花言巧语的,你们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为了叫停我和占城人做生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
沈新和看着她,眼神十分受伤。原来在她的心里,一直都只有李彦,她的恨是为了他,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心中像扎了根刺一样,隐隐作疼着,他深吸了口气,沙哑地问她:“双双,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在乎过我和月山吗?”
顾双双气得心烦意乱,嚷嚷道:“沈新和,你这好大儿寻仇都寻到家门口了,你还说什么废话!让他们赶紧滚蛋,再不滚,我就叫宋辉了!”
大门忽然砰的一声,由外面踢了开来,海盗们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涌了进来,刺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顾双双怒叫:“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
海盗们没听她的话,反而是让开了一条道。
“大当家的,刚不还找我来着?”宋辉手持着柴刀进来,眼带明显的奸笑,“兄弟们跟着你,事事忠心于你,哪怕是吃不饱穿不暖也唯你的命是从,哪怕你要跟占城人做亏本的生意,我们有没有反对?”
众海盗皆虎视眈眈。
宋辉继续说道:“可你现在把我们都当什么了?兄弟们辛苦抢来的货物,捕来的海货,你却勾结外人来放火,想让大家的辛苦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吃里扒外,拿兄弟们的身家性命不当回事,怎么做我们的老大?顾双双,今日,你就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这么一说,手下的海盗们也都起哄起来,举起手哄叫:“交代!交代!”
“你们还想反了不成?”顾双双看着这么多的人,心下有些惶恐。她知道宋辉一直不服她,私下搞了不少小动作,也有人跟她说过,让她提防一些,偏得这段时间,月山又拿走了她的《潮汐图》。宋辉借这事发挥,她也只能忍气吞声的,今日又有外人闯入,加上货船失火,这桩桩件件,都对她不利。
冯笑非在他们冲进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想明白了,道:“宋辉,货船是你放的火是不是?”
顾双双一冷静下来,霎时也明白了,这一招是贼喊捉贼,冯笑非和沈溪山应该不至于这样胆大,放了火还敢要来找她说道。
宋辉怒喝:“明明是你们母子勾岛外的人,如今还倒打一耙!顾双双,别再狡辩了,如今弟兄们都不服你了,识相的,就赶紧让位吧!”反意不再是暗搓搓的,而是直接明示出来了。
顾双双大声命令道:“宋辉,你立刻给我出去,我只当兄弟们今天都喝醉了,今晚之事,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对于她的命令,却没有一个海盗执行,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宋辉,等着他的指示。
这么多年来,被大肆破灭的海域久采不到珠,偏得顾双双打着“只打劫、不杀人”的口号,让周围的百姓们对她并没有十分恐惧,渐渐地也就丧失了威慑力。
做事狠辣阴毒的宋辉,私下拉拢了海盗们,如今个个唯他马首是瞻。
宋辉狠毒地盯着顾双双,眼里杀意毕现,道:“兄弟们,以后跟着我宋辉,保证会让你们发家致富,而不是越过越窝囊,听我的,马上把顾双双给我拿下!”
海盗们不由分说涌了上来,围攻顾双双。
沈溪山生怕冯笑非受池鱼之殃,将她护在身后,不让那些海盗碰到。
顾双双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是身手了得,她随手拿了一截棍子,舞得猎猎生风,一时间,那些想拿下她的海盗们都近身不得。
眼看着众人从屋内打到院子,冯笑非看得好生佩服,怪不得能做海盗头子,的确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沈溪山紧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在冲突里走散了。如今一院子都是海盗,他们手执利器,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不然一个不慎,只怕会交代在这里了。
宋辉眯起眼,在一边看着,静待着机会。等顾双双有些体力不支,往一边倾倒的时候,他猛地举起柴刀,就往顾双双的脖子砍过去。
“双双!”沈新和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海盗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奋不顾身朝顾双双身上扑了过去。
柴刀入肉,伴随着鲜血狂飙而出,沈新和软软地倒在顾双双身上,鲜血滑流而下,染了她一头一脸。
温热的血,让顾双双整个人都懵了。
海盗们虽然看似凶狠,但也当真没杀过人,看着沈新和的样子,也都是面露惧色。大家倒是真想着宋辉能带他们发家致富,但没料到第一个见血的,却是平易近人的沈相公。
沈新和痛得脸色苍白,身体都在发抖,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却是还把顾双双护在身后,道:“宋辉,你想要做老大,我们阻止不了你,但是你不能杀双双。当年是她救了你,你若恩将仇报,兄弟们看在眼里,以后谁会打心眼里认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剧烈的痛让他快要昏厥过去。
顾双双心间忽然一痛,抱着他的手紧了紧,道:“新和,别说了。”
多少年来,她从不正眼看他,也不把他当回事,只是把他当成寂寞的消遣品,他傻不傻啊,像她这样的人,不值得他这般啊。
终于,有个海盗出声:“老大,要不还是算了吧。”
宋辉见错失了杀顾双双的机会,倒也见好就收,今晚见了血,若是再执意杀人,怕是会失了人心。于是一挥手,抬起下巴喝道:“把他们全都给我抓起来,若是反抗,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