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阳光斜斜刺过鳞次的屋宇,照在南渡大街上。这是珠崖岛上的一条主街,从早到晚开市,布满摊贩,十分热闹。
冯笑非不远不近地跟着沈溪山,时而看看路边的小吃摊位,扇贝、生蚝、章鱼、椰子饭、米粉、烤串……各种不知名的海产品,简直眼花缭乱。她以前生活的城市离海很远,只有去度假潜水的时候,才能放肆敞开地吃新鲜海味,如今,那种可以一天吃八顿海鲜的日子又来了,她决定,现在就开吃!
“老板,帮我开个椰子,海鲜米粉,再弄条鱼,还有海蚌汤,放点辣椒。”冯笑非边说边在摊位上坐下,一脸美滋滋的笑容,却在老板恶狠狠的目光中,收敛了起来。
她刚才就觉得有点奇怪,路两旁的摊贩们,看她的眼神似乎不太正常,但之前她的注意力都在海鲜,没太在意,眼下,这个老板的恶意十分明显,她只好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原本已经走远的沈溪山,回头一看,见冯笑非在这个摊位坐了下来,立即小跑了过来,皱着眉道:“你越界了。”
冯笑非一脸茫然,问:“怎么,这岛上还分什么界线吗?”
“冯姑娘似是有些健忘,”沈溪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食指敲了敲桌面,“这里,你上个月才来过,说是南渡大街上最好的位置,你冯家志在必得。”
冯笑非尴尬地笑了一下,心想:早知如此,就换一家吃了。
不料沈溪山又接着说道:“这一排的很多店面,你都来过好几回,嘴上说着要高价买,实则想低价收走,不肯给你就吵吵嚷嚷,影响人做生意,沿街商户,早已对你深恶痛绝。”
冯笑非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咬着唇,眼睛瞟一眼左右的商贩,小声道:“不好意思,我这不……放弃了吗。”
沈溪山道:“那也是我上个月与各家摊主们合力保下来的,当时已经明确与你立了约定,以这家店为界限,西边随你走动,东边绝不再来骚扰。如今,西面的店铺你都收走六家了,又想来打东边的主意?”
一旁那店家也怒气冲冲道:“冯笑非,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店面是我家祖传的,无论如何都不卖!”
“不不不,绝不,”冯笑非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真的只是想来吃个早点,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但凡有,让我吃海鲜吃死!”
沈溪山将信将疑,“你保证吃完了立马就走?”
冯笑非另一只手也竖起三根手指,“保证,绝不耽误!”她看着水桶里的海鲜,简直要泪眼汪汪,“溪山兄,我好饿,从昨晚上船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不吃几口垫一垫,我都走不动路了,你也不忍心看我饿死在这里吧……”
沈溪山见她如此,甚是无奈,看向店家,点了点头。店家倒也十分给面子,转身就去开椰子,下米粉。
“冯姑娘,你可否别叫我溪山兄?”
冯笑非一笑,“那叫什么?溪山哥哥?怪酸的。”
沈溪山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东西上桌,冯笑非特意拿了只小碗,给沈溪山分一些过去,“溪山兄,你也尝尝,哪有请客只请别人,自己不吃的道理?”
沈溪山不由地腹诽:我何时说过要请客?他一筷子未动,只在对面盯着冯笑非。
冯笑非也无所谓,由他看着,吃得风生水起,还嘟囔着嘴点评道:“这个米粉好香哦,用海鲜调料了吧?这个汤也绝了,新鲜的就是不一样!这鱼是什么鱼?肉质如此滑嫩,真是一条上好的鱼!”
沈溪山淡淡道:“青衣鱼,又叫妾鱼、死人鱼。”
冯笑非察觉到对方意图影响她的食欲,但是她毫不在意,继续一口咬下,剔出骨头,咂咂嘴,喝口汤,无比享受。
“老板,钱放这儿了。”沈溪山见冯笑非吃得差不多了,快速买完单,催促道:“吃饱了就走吧,日后,希望冯姑娘遵守约定,再也别来这儿了。”
冯笑非站起身,故意吓唬他,道:“谁说我吃饱了?早呢,这条街上有那么多好吃的,我打算从街头吃到街尾……”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小腹疼痛,第一反应是生理期,一想不对,疼痛越来越严重,随之而来的是手脚发痒、呼吸困难。她惊愕地指着沈溪山,随即又指向那店家,语声颤抖,“你……你们,下毒!”
沈溪山一怔,看着冯笑非顷刻间面色发红,额角冒出冷汗,便知不是在装。他的目光转向店家,对方慌忙摆手道:“不可能,溪山,你知道的,我与她也算不上深仇大恨,做点小本生意,可犯不着害人啊……”
冯笑非站立不住,一手撑在桌上,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她脑袋昏昏地想着,这才刚来,难不成就要回去了?是能回原有世界去的吧?不至于真就这么凉了吧?那她两世为人,加在一起的时间也过于短暂了吧!
沈溪山上前一步,撩起冯笑非的袖子一看,只见她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小红疹子,“风疹,食毒……你之前吃海味,可出现过相似的情况?”
“没有啊,”冯笑非下意识回答,不就是海鲜过敏吗?她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情况,但转念一想,也许这具身体还真有呢,忙道:“也许有,说不好……”
她浑身虚弱无力,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下一瞬便要滑到地上,被沈溪山一把捞住。沈溪山对店家急道:“混一碗酱料过来,越难喝越好!”
店家慌忙去倒,油盐酱醋来一遍,混在碗里,急急送到沈溪山手中。
沈溪山一手拿着碗,一手扶着冯笑非的脑袋,二话不说,便把混合物往她嘴里灌进去,尽量温和道:“喝,别怕,没事的。”
冯笑非被难闻的气味呛得一阵恶心,却还是依言喝下,她隐约知道,沈溪山是想给她催吐。果不其然,这碗酱料下肚后,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沈溪山将她面部朝地,一手托举住她,一手拍她的后背,道:“都吐出来,吐不出就用手扣喉咙。”
“不……不用……”冯笑非一张嘴,就吐了个天昏地暗,那些刺鼻的气味从她的胃中喷涌而出,充斥着她的嘴和鼻。腹痛很快就得到了缓解,她知道自己约莫已经捡回了条命,但是心里更难受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丢人啊,丢死人了。
整个过程中,沈溪山一直抱着她,见她吐得差不多了,就示意店家端水过来,又亲自喂了她漱口、洗脸、喝水。冯笑非瞥见沈溪山的衣摆都沾上了呕吐物,但是他全然没有在意。
眼前不花了,力气也回来了一点,冯笑非用力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附近的店家们已经纷纷聚拢过来,冯家大小姐的笑话,多好看呐,多新鲜呐,值得津津乐道好些天的。
冯笑非实在不想站起身冲他们笑笑,然后在闲言碎语中,带着满身的污秽和臭气一步步走回家,当下,她一不做二不休,在沈溪山的怀中晕了过去。
“冯姑娘,冯姑娘?”沈溪山喊了两声,无济于事,只好向她抱起,快步往医馆走去。
半途中,冯笑非假装微微转醒,问道:“溪山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医馆。”
“你可以放我下来,自己走。”
“没事,马上就到了。”
医馆并不算太远,沈溪山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他将冯笑非送到后,跟大夫说明了情况,大夫听罢就要给她抓药。冯笑非道:“大夫,这种情况,在有些个地方,叫过敏,我该吐的都吐干净了,喝些电解质水就好了。”
大夫和沈溪山都一脸茫然。
冯笑非道:“就是水里放一点盐、一点糖,微微能喝出味道就行。”
大夫对此很是怀疑,但觉得此种方法也无害处,便兑了一碗出来。冯笑非喝下后,又缓解了不少,令大夫意外称奇。
沈溪山确认冯笑非没事后,便准备离开。冯笑非一路跟着他到了门口,道:“多谢沈公子救我一命,先前还怀疑你们下毒,是我不对。”
沈溪山正要说什么,远处狂奔而来一个身影,大喊;“非非!”
冯笑非定睛一看,竟是沈月山,一转眼工夫,他就到了自己眼前。
沈月山一把抓住冯笑非的手,紧张道:“我听说你中毒了?要紧吗?还会不会再发作?”
“没事没事,吃坏东西而已,已经好了。”冯笑非用力缩回了自己的手,“你还没回去做海盗啊?难不成你娘交不起赎金?”
“已经交了,弟兄们都已经回去,我是放心不下你,才留下来的。”沈月山一脸愧疚,“非非,昨夜是我不好,没看管好手下的人,让她们误以为你是王夕瑶,才使得你不慎落海。”
冯笑非一摆手,“算了,反正我也没死成。”
“绑架王夕瑶一事没成,也是我的错,”沈月山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红晕,“非非,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冯笑非一下子懵了,看沈月山的表情,难道这里头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沈月山!”未等冯笑非开口,沈溪山已经呵斥,“你还在动什么歪主意?再敢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不是指这个,”沈月山走近冯笑非,低声道:“你之前说,如果此事能成,交上来的赎金,可算作我给冯家的聘礼,这还作不作数?我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去筹……”
冯笑非瞠目,这孩子是得有多天真啊?这种话都能信的吗?明显被骗了啊!她苦口婆心道:“咱想赚钱,也得走正路子哈,打家劫舍、坑蒙拐骗这种事情,都不可取。”
此话一出,沈家兄弟双双错愕,不敢相信这种话会出自冯笑非之口。
沈月山急道:“非非,我知道你生气,但也别这么说气话,自从三年前,你在那场海难中无意间救下了我,我便认定此生非你不娶,你一定要相信我的决心!”
沈溪山冷笑道:“你这小子,发了疯了!”
“我信、我信,”冯笑非摆出一脸慈祥的微笑,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这种情况,千万不可打压,应当循循善诱,将他往好的方向引导,“月山啊,这两天经历了落海、中毒,两场生死危机,让我的心境产生了一些变化,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多做善事,不义之财不可取,你要是真想得到我的认可,不如就去……考个功名吧!”
兄弟俩继续双双震惊。
沈月山看着冯笑非,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变了,真的变了,以前的你说起话来蛮横无理,句句都能说进我的心坎,现在的话听上去在理,却句句都让我疑惑不解!”
冯笑非道:“以前都是瞎说的,眼下才是认真的,你不明白,不妨就先回去好好想想。”
沈月山点点头,后退两步,道:“好,我想明白后,再来找你!”他说罢,转身跑开。
沈溪山看着他的背影,道:“多谢,月山年少,见你如此戏耍,想必也不再执着。”
冯笑非纳闷道:“我没有戏耍啊?劝他去考功名,难道不好吗?”
沈溪山道:“冯姑娘或许忘了,珠崖岛荒僻,多的是罪臣蛮夷之后,自隋以来,无一进士,此地读书,岂有那么容易。”
冯笑非讪讪一笑,抬眼的瞬间,仿佛看到沈溪山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
张大黑和王小白就在此时赶来,哭天抹泪,嚎得一声比一声惊天动地。
“我们苦命的大小姐,怎么好生生又中毒了!”
“昨夜受寒,寒气定是还留在体内,若再加上余毒未清,那是后患无穷啊!”
“定要将岛上所有的大夫都叫来好好诊治……”
“你们都够了,收着点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命呜呼了呢。”冯笑非无奈地坐上跟随二人而来的八人步辇,临走,跟沈溪山挥挥手。
“溪山兄,被我弄脏的衣服,可以送来冯家洗哦,回见啦!”
想来,沈溪山并不希望“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