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掌着灯，一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女子站在门口等候着，看见步辇，就迎了上去。
冯笑非已经听青沧说过，此人是府上的管家嬷嬷，叫殷岚。她是祖母的陪嫁丫鬟，原本只在祖母跟前侍奉，管家是她的丈夫，前几年丈夫病逝，便由她接了这个职，里里外外都操持得明白，也算是一把好手，平日里冯笑非也要称一声“岚姑姑”。
殷岚问候了一声“大小姐”，便引着众人往里走去。夜深了，宅子长什么模样看不真切，冯笑非只知道很大，穿过两道长廊，才来到后院她的房间。随着她的走动，身后的灯一盏盏熄灭，刚才还灯火通明的院子一点点暗下去，直到她进了房中，整座冯宅，才陷入一片漆黑。
张大黑和王小白随同殷岚一起退下，青沧跟着冯笑非进了房间，便为她摘下披风。眼瞅着他又要解自己的衣带，冯笑非一惊，问道：“我这儿就没个丫鬟吗？”
青沧明白过来，虽有些惊讶，但还是停住了手，规矩地往后退了半步，道：“没有，之前都是青沧在服侍的。”
“那……突然有点不习惯，”冯笑非尬笑了两声，“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青沧略一点头，“我去准备热水。”
不多久，热水备好，冯笑非自顾自走到水桶边。青沧这人倒是十分知趣，将纱帘拉了之后，又退到了门口，道：“我在屋外候着，大小姐有事便叫我。”说完，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房门。
冯笑非终于松了口气，不急着泡澡，先走到帘子外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这之前她心里总忐忑着，要是万贯家财有了，自己却成了个丑女，放在这整容技术堪忧的古代，也实属让人绝望。
镜中之人，细眉，凤目，高鼻，薄唇，除了身材扁平一些，基本还是她原来的样子，甚至还要年轻几岁，二十四五的样子。谢天谢地，明天开始锻炼，假以时日，好身材就能回来。不过，按照古代人的婚嫁观念，二十多的人了，难道没个丈夫？
她回到帘子内，把衣服脱了，坐到木桶里，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舒舒服服闭眼泡澡。
屋外，青沧原本好好站着，忽然瞥见墙角出现张大黑的脑袋，又对他招了招手。青沧往后一看，见屋内的冯笑非已经泡在桶里，便轻手轻脚地，移开了步子。
张大黑和王小白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示意青沧一同蹲下，三人围成了一个圈。张大黑率先开口，“女魔头又要玩什么花样？不是真中邪了吧？”全然没了之前恭敬奉承的态度。
王小白道：“怎么可能？这老女人拿出去都能辟邪了，是不是知道我们总背地里骂她，所以故意装失忆，想要抓我们个现行？”
“不太像，”青沧依旧语声平稳，“今天行为反常，可能是因为海里遭罪一场，后怕了，兴许明天又恢复过来，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别露出什么马脚。”
王小白连忙点头，“是是是，拿一天工钱，做一天奴才，我们懂的，就是苦了青沧先生，还要忍受皮肉之苦……”
青沧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抵触，道：“早说过了，我没有委身于她。”
张大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副“无需狡辩，我们都懂”的样子，“算了算了，不去想，徒增伤感，哎。”
青沧无奈道：“不与你们多说，我还要去找一趟殷管家，让她备齐那六十颗明月珠。”
张大黑惊诧道：“来真的啊？”
“她既然都发话了，照着做便是。”青沧说完，起身离开。
第二天一早，冯笑非醒来，便想着要去巡视一下这大宅子。她一下床，见昨晚随手乱扔的衣物都被收拾好了，便知有人进来过，一看门口，果然直直地站着个人影。
“青沧？”
“大小姐稍等，我去打水。”那人影离开了一下，片刻后推门而入，端着水盆和漱口杯，放在桌上，毛巾拧干了水，叠整齐递到冯笑非手里。
冯笑非擦了脸，漱了口，往梳妆台前一坐，正想着这么长的头发该怎么打理，身后青沧已经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挽发、戴饰品，手法极为地道，品味也着实不错。
两人现在的样子，和宫廷戏里太监给老佛爷梳头的画面，如出一辙。一个诡异的想法从心里头冒出：青沧，莫不是个……太监吧？还是假太监的那种？此话不好直接问，须得迂回一下。
冯笑非冷不丁问了一句：“我今年多大来着？”
青沧道：“二十六。”
冯笑非又试探性地问道：“尚未成婚？”
青沧手下一滞，“未曾。”
这不对吧……“岛上提倡晚婚吗？”
青沧已然猜到她要问什么，直白道：“大小姐虽无夫君，但身边男子络绎不绝，有时一日要见好几个。而且喜好也经常变，最早的时候，与李家公子走最近，然后是赵家二少爷，后来是方家大公子，再后来是……”
“了解，不用数了。”冯笑非咬了咬唇，“他们相互知道吗？”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吧。间或有一两个来闹过，这种的大小姐最是不耐烦，打发点钱财，之后便再也不来往。”青沧想了想，还特意补充，“人太多，我也记不全，殷管家那里有个单子的，名字、年纪、喜好、生辰，逢年过节送过什么礼，都记得清清楚楚，回头我拿来给大小姐过目。”
冯笑非吸了口凉气，迂回铺垫已经够了，便问：“那你是……一直跟我保持长期关系的那种？”
青沧手下一抖，下一刻，竟在冯笑非面前跪了下去，有种视死如归的架势，道：“大小姐，青沧心里有人了，当初说好只做三年仆从，如今仅剩半年了，大小姐若突然变卦，便是要逼我去死。”
原来如此，冯笑非反而放下心来，笑道：“起来起来，看把你吓得，我是想说，你表现不错，哪天我心情好了，或许就提早放你走呢。”
“多谢大小姐。”青沧将信将疑地站起身，继续给她梳头。
冯笑非看着镜子里战战兢兢的青沧，道：“最近是不是又换人了？听大黑说……沈溪山？”
“嗯。”这次青沧的回答十分简短。
“没了？”
“没了。”
“真没了？”
“……青沧不敢说。”
“说嘛，无非就是，衣冠楚楚而来，衣衫不整而去。”
青沧张了张嘴，又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是夜间衣冠楚楚而来，早晨衣衫不整而去。之前与大小姐来往的男子，都从未在家中留宿过，沈公子是唯一一个，那日可把老爷和夫人气坏了，险些把当家的权力收回去，老夫人那边倒是瞒住了。”
冯笑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依你对我的了解，这一晚上，我跟他有没有……”
青沧低下头，看别处，道：“我对大小姐，不甚了解。”
冯笑非叹口气，“罢了罢了，我自己问他。”
收拾妥当后，冯笑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急着要去看自己的房子。冯家宅院有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挖池垒山，曲水绕榭，地面多为错落有致的青石板路，小径回环，走几步就是不同的植物。
曾经只有几十平住宅的人，看着眼前硕大的府邸，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原来穷人乍富就是这般心情，她听到内心深处传来“吼吼吼吼”的放肆大笑。
长廊上，正巧遇到面色沉重的殷岚，身后跟着两个仆从，各捧个大木盒子。殷岚对着冯笑非躬身行礼道：“大小姐，沈公子拿着张字条来要明月珠，说是你写给他的？”
“不错，”冯笑非看了一眼，“说好三天呢，这要债的真是迫不及待，走，我见见他去。”
殷岚跟在后头，正色道：“青沧昨夜与我说了，六十颗，府上并没有那么多，我连夜去库房点了，总共百余颗，选出来成色差些的，已经装箱了，但是大小姐，赏赐渔民，何必要花去小半个库房……”
“啊？”冯笑非停下脚步，顿时慌了，“我们家不是首富吗？六十颗明月珠……很多吗？”
殷岚一口气堵在胸口，简直要昏死过去，“那可是明月珠！一年到头都采不上几颗，成色好的还要上供，我的小祖宗，你这一口气，送出去几十年积蓄，此事我必须禀告老夫人。”
冯笑非一把拉住殷岚，好声好气道：“岚姑姑，三天呢，没成定局的事情，先不劳烦祖母，我这就去跟人说道说道，你等我消息。”边说，边拼命用眼神暗示青沧：一定把人给看住了！青沧当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冯笑非打开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珠子，多为青白两色，此时才知，原来明月珠就是夜明珠，这两箱子东西价值连城，难怪殷岚脸色难看。她从里面拿了最小的七八颗，揣在怀里，嘟囔道：“一点不给也说不过去，就这些了，再多我卖身给他算了。”
殷岚听了又是直皱眉头，“大小姐，慎言！”
冯笑非捧了明月珠在手里，径自往大堂走去，青沧见殷岚还想说什么，立马请了她去喝茶。
冯笑非独自去往大堂，一进去，便见沈溪山坐在那里，换了件浅蓝色的长袍，很书生气。白日里比昨晚看得更清楚些，他约莫二十出头，英气焕发的样子，就像这珠崖岛的清晨的阳光一样，明亮又透彻。无怪乎本体冯大小姐心猿意马，她这花花世界里长过见识的人，也都有点眼热呢……呸呸呸，胡思乱想什么，明明只是来给履约的。
光注意着看人了，没瞧见脚下的门槛，冯笑非一脚踢出，疼得怪叫一声，紧接着朝正面扑倒，手里的明月珠尽数飞了出去。
沈溪山眼疾手快，并未出手去扶人，却将最近的一张椅子踢了过去，正好挡在冯笑非面前，于是乎，她以一个狗吃屎的动作，扑在了这张椅子上。
痛，好痛！膝盖差点没了！冯笑非咬牙，忍住泪花，对着沈溪山伸出手去，“溪山兄，能扶我起来吗？”
沈溪山看了她一眼，料定无大碍，轻笑了一下，从她面前走过，然后蹲下身去，将散落一地的明月珠一一捡起，数了数，道：“还差五十三颗。”
有没有人性啊！冯笑非趴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珠子没有了，你看我这条命值多少钱？”
沈溪山淡淡一句：“消受不起。”
外头，张大黑和王小白听到动静，进来一看，心疼地了不得，急得忙上前搀扶，怒斥罪魁祸首。
“大小姐，是不是这破门槛绊的你？反了反了，连主人都敢欺负，以下犯上，大黑马上就把它锯了！”
“这张烂椅子也罪无可赦，小黑一会儿就把它劈成柴，活活烧死，给大小姐炖汤喝！”
冯笑非站好了，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两人义愤填膺地，抬着椅子就要下去。
“站住。”冯笑非看了眼椅子，实木的！钱啊！忙道：“多亏了这张椅子，才保住了我的门牙，你们对它客气点！”
“是、是！”张大黑将椅子扛在背上，边说边退下，“我们带着它去……做个养护。”
沈溪山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冯笑非看见了，也不在意，道：“我也不是要赖账，上头有祖母，还有父母，一时间筹不出那么多，先欠着，日后赚了钱必定还你们。”
沈溪山有些惊讶，按照冯笑非往日作风，昨夜的字条如同儿戏，他今日前来，也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并未想到她真能履行约定。七颗明月珠，已经大大超过他的预期，冯笑非竟然还愿意兑现后面的？他也并未太当真，只想着快些把手里这些拿去兑换现银，给渔民们分了，当下，便对冯笑非略一点头，拱手道：“那溪山便等着冯姑娘遵守诺言了，告辞。”
他说罢，转身离去。
冯笑非原本也想去外头逛逛，厚脸皮地跟了上去，“溪山兄，三言两语得了这么多好处，不请我吃个早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