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冯家的佛堂便点起了香。
早起的冯笑非，打个呵欠从屋里出来，檐下的笼子里，一只碧绿的长毛鸟正在欢快地跳上跳下。
冯笑非拿起苞米喂它，逗着它玩儿。
殷岚端了早膳过来，道：“大小姐，你不是说今天不用盯织锦的事，要多睡一会儿，怎么天才亮你就起来了？”
冯笑非把逗鸟的小棍放下，接过擦手的巾子仔细地拭净双手，道：“习惯了早起，到了时间就睡不着了。”
她忙活了好一段时间，生怕汉人不听黎人教，便日日亲自监看着，如今汉人对黎锦也逐渐上手，这几日都有不错的成品产出，她也可以松口气，不用再时刻去盯着了。
等这些黎锦卖出去，又是一大笔非常可观的收入啊，到时在原基础上，再给大家多些奖励，让她们更积极。
殷岚关切地问：“黎锦的产量，现在如意吧？”
“进度还是可以的，用不了多久，大家越发熟练了，会更快。”她对这个还是很满意的。
张大黑忽然慌张地跑了进来，道：“大小姐，不好了，高崇望从桅杆上摔下来，把手都给摔断了。”
殷岚一听，吓得脸都白了。
冯笑非一怔，忙问：“怎么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可有处理？”
张大黑道：“听说那帆不太好使，高崇望就爬上桅杆去查看，不知怎的就摔下来，流了很多血，已经送去医馆了。”
听着可不是小事，冯笑非早膳也顾不上吃了，对张大黑道：“走，去看看。”
殷岚也跟上前，“大小姐，我跟你一块去。”
“走吧。”
一路上，殷岚走得比冯笑非还快，像火烧眉毛般。冯笑非也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她身后。
上次高崇望过来，她瞧出了些门道来，当时没有细问，但眼下是不得不问了，“大黑，你快走几步，我跟岚姑姑说几句话。”
“是！”张大黑识相地跟她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冯笑非直白道：“岚姑姑，你看上高叔多久了？”
这一问，问得殷岚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大小姐，你怎么……这也……哎，你叫我如何说？”
冯笑非道：“都是自家人，别藏着掖着了，我定然是向着你的，你只需跟我说实话。”
殷岚知道瞒不过，索性全说了：“有两年了，我心里有他，也知道他心里有我，但是大小姐，我们只是比常人多说得上两句话，逢年过节的，相互送点东西，别的……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没有。”
“不重要。”冯笑非的观念里，不清白还更好呢，“重要的是，你认定这人了吗？”
殷岚的面色已经平复了些，道：“有什么认不认的，私底下做个伴罢了，我一个寡妇，就别给人添闲话了。”
冯笑非道：“据我所知，高叔从未娶妻，可是一直在等你？”
殷岚道：“他年轻时候的确喜欢过我，但我不知道，后来我嫁了人，他的心思也就淡了。我问过他，他答得倒也老实，说不娶妻也不是在等我，是实在没遇上喜欢的，直到前两年又重遇上我，才……”
“好得很！”冯笑非笑起来，“长情，又实诚，那就是不错的。”
“不错什么呀，大小姐，你可别乱来！”殷岚知道冯笑非的作风，想要多说两句，已经来不及，他们到医馆大门口了。
三人进去，见大夫已经为高崇望接过骨了，他躺在那里不便动弹，脸侧还有一大块擦伤，渗着鲜红的血，看着好生骇人。
一看到冯笑非，高崇望又是惊喜又是愧疚，低下头讷讷道歉：“大小姐对不起，我真是笨手笨脚的，让你担心了，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冯笑非摆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摔得是否很严重？除了骨折外，还有什么不适？”从高处摔下，最怕就是脑震荡之类的事。
高崇望摇摇头，神色黯然地道：“大小姐，别的倒没有了，只是这骨头断了，怕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好好干活儿了。”
送他来的采珠人，生怕冯笑非要将高崇望给抛弃，赶紧替他解释：“大小姐，这也怪不得高老大，他的鞋子破了，脚下打滑才不慎从桅杆摔下来的。大夫说了，养个把月应该就能干活的了。”
冯笑非低头看高崇望的鞋子，还套在脚上呢，只是大半个脚掌都从破洞那里挤了出来。
“不怪你，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如今受伤了就在家里好好休养。”她叮嘱道：“以后做这种危险的事，还是要做好安全措施，减少不必要的事故发生。”
高崇望连连称是。
看高崇望的脸都还青白着，平日冷静自若的殷岚，担心两字像是写在脸上一样。
冯笑非方才便已有了计划，觉得高崇望这一伤，倒像是一个挺合适的机会，可以让平行的两条线有相交。
她心下一动，颦起眉头为难地说：“只是有点可惜了，我原本还指着你下个月能替我去占城送货呢。”
高崇望好生愧疚，但是却也不想让她失望，道：“大小姐，下个月我想必是能好得差不多的了。”
殷岚忍不住道：“瞎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高崇望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看着受伤的手，只觉得越发愧疚。
冯笑非一咬牙，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岚姑姑，要不还是麻烦你辛苦些，最近就照顾高叔吧，去占城走货的事很重要，如今青沧也走了，毛手毛脚的丫头照顾他，我不放心。”
殷岚一怔，心里却也是微微松了口气，轻声应道：“大小姐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一定会好好做好的。”
冯笑非拍拍她的肩膀，“你做事稳妥，我也最是放心不过的了。”
她心中算盘打得极好，想着到时候顺水推舟，找个合适的时机，就让高崇望娶了殷岚。
高崇望感激地说：“谢谢大小姐，也有劳殷管家了。”
大夫拿了药出来，殷岚主动上前去：“给我吧。”
接过药，她弯下腰去扶高崇望，两人的眼光撞在一块，双双都脸红了。
张大黑毫无眼力见地要去搭把手，被冯笑非一把拽走。
成全了别人的好事，冯笑非心里喜滋滋的，去书院外，坐在石墩上，等着沈溪山散课。
日影西斜，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沈溪山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脸色有些差，青色的胡茬覆盖在下巴上，看起来异常疲劳，走过冯笑非身边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只当没看见她。
冯笑非起身跟上去，“溪山！”
沈溪山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往外走去。
冯笑非心知，是上次谈话谈得不愉快了，他心里还堵着气呢，便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茶水铺子出了新式的冰饮，我请你喝好不好？不好吗？不好就你请我喝？溪山，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走么走路都打飘？”
她的话，沈溪山明显是听到了，因为之后，他的步子就稳当了些，但依旧不理她。
冯笑非打趣地自嘲：“最近一切都上手了，所以我就空闲些，赶着来听沈先生讲讲课清清心，不然整日做生意与钱打交道，只怕你又说我一身铜臭味了。”
沈溪山脚步不停。
冯笑非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他也不恼、不抽回袖子，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溪山啊，这不是去茶水铺子的方向，不过也没关系，天气这么热，喝椰子冰水吧，我喝不了一整个，跟你分着喝好不好？啊呀蔡大娘家的椰子冰水最好喝了，又冰又甜，凉爽到心，要是我们溪山请我喝，那滋味肯定加倍的赞。”
见沈溪山还是不为所动，冯笑非发动绝招，忽然叫了一声：“啊，我的脚崴了！”然后就站在原地，歪着脚，可怜兮兮，走不动路了。
她的演技极为浮夸、虚假、一戳就破，沈溪山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在装，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冯笑非知道计划成功，伸出手道：“扶我。”
沈溪山上前，正要伸出手，不料一旁，另一双手更快地上来，抓住了冯笑非的手。
“青沧？”
是青沧不错，青衣，瘦削，失魂落魄，看到人家扛木头过来都不知道避让一下，刚才是被生生给撞过来的，要不是冯笑非杵在这儿，他就要被撞到墙上去了。
冯笑非惊讶地叫：“你怎么在这里啊？不是回老家娶亲去了吗？”
青沧抬头一看到冯笑非，眼眶立马便红了，眼泪在眸中打转，像是受了百般委屈般。
冯笑非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见到了熟悉的人，青沧再也绷不住了，呜的一声就哭了：“大小姐，我回去找阿兰成亲，可是她嫁人了，去年就嫁了，现在连孩子都有了。我当初卖身三年，临走时分明跟她说好的，三年后一定会回去娶她……我做到了，她却食言了。”
青沧一直期盼着，从不曾想过，有一天心上人会移情别恋，另嫁他人。这次一回去，让现实给打得溃不成军的他，接受不了这种残酷，于是又回来了。
冯笑非看着青沧哭得这样伤心，有些手足无措的，人家错过的姑娘，她也要负一点次要的责任，若是一早就放他走，也许青沧的心上人就不会嫁给别人。
在旁等了半天的沈溪山，终于按捺不住出声：“你的阿兰跑了，但你现在抓着别人的手，又算怎么回事？”
青沧下意识就要退开。
“这有什么？”冯笑非一把拉住青沧，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哭归哭，哭完完事，天下好姑娘多得是，走了的就当往生了吧。你要明白，真正的爱人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抓到手了还是会消失的。”
青沧用沙哑的声音道：“大小姐，我心里好痛，真像是被人剜了个洞，痛得几欲窒息……”
向来冷清自傲的青沧，竟然说出了琼瑶式的话语，让冯笑非一不小心笑出了声。一笑又觉得不对劲，忙道：“心是一定会痛的，没事没事，我把肩膀借给你靠一靠。”再一想，又不对，身边还有个醋精呢，又道：“溪山的肩膀借给你靠一靠。”
冯笑非抬头看沈溪山，向他求救。
沈溪山一脸冷黑，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
行吧，靠人不如靠己，她不惯着了，直接朝青沧伤口处洒盐：“她根本就不在乎你，你为她哭得这么伤心，可她正跟别人逍遥快活呢，你所谓的青梅竹马感情，也不过是自以为是而已。”
青沧一手压着心口，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
“哎哎，过了啊，过了，”冯笑非推推他，“在我跟前哭哭啼啼的算是什么事啊，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我名声本来就不太好的，你可别再败坏了。”
青沧抬起袖子擦擦泪，忍着难受，终归是没有再哭了。
“大小姐，你还能收留我吗？”
“当然，不然你还能去哪儿啊？自个儿先回去，捯饬捯饬，我晚点回去再跟你说啊。”
青沧狼狈地朝冯家的方向走去。
送走这个，冯笑非也松了口气，打起笑跟沈溪山说：“刚我们说哪儿来着？蔡大娘家的椰子冰水……还喝吗？”
沈溪山好心提醒：“不，刚说到，你的脚崴了。”
“啊！”冯笑非暗叫糟糕，被青沧一搅局，都忘了装了，她赶紧曲起一只脚，道：“刚才没注意，现在一想起来，还疼呢。”
沈溪山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