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毫无进展。
让冯笑非没有想到的是,说服生黎教授汉人技艺,很容易,但是想让汉人接受向生黎学艺,却难如登天。
对于生黎来说,汉人给他们带过去的都是好处,但对于汉人来说,生黎一词还跟茹毛饮血联系在一起。
“他们个个披发文身,看着都吓死人咯。”
“开玩笑吗?他们的织锦技术怎么可能比汉人厉害?跟她们学?不可能的。”
“冯笑非又要来骗我们了,之前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得还少么,不靠谱不靠谱,指不定和生黎有什么勾结……”
一时间又是谣言四起。
冯笑非对着王夕瑶颓丧的脸,道:“别灰心,那些妇人没有赚钱的能力,除非她们想一直过清苦的日子,不然总能说动的。”
为了表示诚意,冯笑非让张大黑拿了冰饮票来,赠与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老弱妇孺,不为宣传与创收,只想让她们多尝尝生活里的甜。
一轮票发完,隔了两天,冯笑非也没什么动静,急得王夕瑶又上门来问。
冯笑非道:“来得正好,我马上准备发第二轮。”
王夕瑶瞠目,道:“你是家大业大的,光出不进。”
“你不懂,这叫成本,有些花销是避免不了的。”冯笑非缓缓道来:“最近天热,冰饮票一发,大家肯定就赶着去喝了,这一喝嘛,尝到了甜头,自然便期待第二轮。”
王夕瑶没好气道:“然后就是第三轮、第四轮。”
“当然不是,第二轮都是有条件的。”冯笑非拍了拍桌上的一叠宣传图纸,“我在里面详细介绍了学习黎锦后的可观收入,只要他们愿意来听我当面讲解的,现场听完,就能拿第二轮的冰饮票。”
王夕瑶一愣,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不禁说道:“你怎么总能相处这么奇奇怪怪……又很合情合理的法子!”
“山人自有妙计。”冯笑非神秘一笑。在充斥着营销学的社会活了二十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果然不出所料,传单一发,从者如云,冲着免费冰饮,大家都来冯家报到了。
冯笑非早已准备好她的演讲,内容不外乎是生财之道:
“你们以为生黎还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吗?大错特错,他们那里,几乎就要成为桃花源了,以后想去参观,还得花钱买票呢。”
“这些日子以来,我靠着生黎们的辛勤劳作,顺利打通了两条海外商道。你们以为这些免费的冰饮是我请你们喝的吗?才不是,是生黎!没有黎锦,我根本发不了这笔小财。”
“但是我心中时时惦记你们,不想自己一个人闷声赚钱,而是想带着大家伙一起发财。当然啦,实话实说,大钱呢也从来都不是零星几个人就能挣的,众人拾柴,火焰才高嘛。”
“你们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时间也是白白浪费,不如学一门手艺。只要认真去学,好好地做出来,我会按照成品和付出来给你们工钱的,每月不低于五两银子。往长远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冯笑非硬生生让大家看到了未来美好生活的图景,这一切仿佛都近在咫尺,只要她们愿意加入学习织锦,钱就已经在来的路上。
很多人已有所动。
一个大婶问道:“不会跟我们收钱吧?”
冯笑非忙道:“当然不会!”
另一个道:“既然没什么坏处,试试也就试试了……但是我们可不去黎峒啊,真是世外桃源也不去。”
冯笑非十分好说话的样子,道:“好,不去就不去,那就把她们请过来!”
王夕瑶将报名单子拿过来,对众人笑脸相迎道:“愿意参与的,都可把名字写下,然后就能领取冰饮票了。记得两日后,要来这里学织锦哦!日后每次来学习,都会赠送冰饮票。”
冯笑非扯了扯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倒是会做顺水人情,我的铺子要赔死了!”
王夕瑶也压低声音道:“你自己说的,有些成本,必不可少嘛。”她随即又高声道:“但是每次我们这边都是有签字的,日后若无产出,这些冰饮的费用,我们可是会收回来的!”
冯笑非心满意足地对她比了个大拇指,“漂亮!”
众人陆陆续续签字,但就在此时,赵旺丁的遗孀柳氏跑了进来,张大黑和王小白两人加在一起都没拦住她。
自赵旺丁遇难后,柳氏对冯笑非就有积怨,当下冲过去,将冰饮票直接往她脸上砸,骂道:“我就知道你没有安好心,冯笑非,我们都没有本事,现在也只能靠土里刨点粮出来养活自己,你居然还想让我们放下手头的事来给你织锦,做人还是不要太黑心了,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迟早都五雷把你轰死!”
“大小姐可是为了你们好,柳氏你真是不知好歹!”张大黑看得气极了,上前一步要给冯笑非出头。
冯笑非把张大黑拉了回来,看着柳氏倒也不生气,平静地道:“织锦的回报,会比种粮食来得还多,你可以不信,到时候别羡慕别人就行。”
“你惯会哄骗人,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柳氏反正是不相信她。
好些个妇人,也都转而持着观望的态度,原本要签字的人,也犹豫了。
此时,身后有个声音温柔又坚定的声音响起:“我签字,请把单子给我。”
冯非笑扭头一看,竟是李酝。
李酝端端正正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说道:“柳氏,你家那口子的事情,其实大家都看得明白,嘴上帮你,也是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那样大风大雨的天,死能见尸,已经不容易了,冯姑娘当时,可是亲自出海找人的。”
柳氏默然无言,众人也都无言。
李酝继续道:“今日都是我们这些女人在这儿,有些话也敞开了说,大家都是知道的,我那男人虽没死,跟死了也没两样,所以我同你一样,也算是个寡妇。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尤其像我们这种还要养活孩子的,光是图个温饱,就要用尽所有的力气。若你人缘好,周围的人愿意帮衬,还好些,若整日怨这个怨那个,出趟门便要与人撕扯,那过不多久,寡妇便成了泼妇,再过不多久,别人见你,都得绕道走。”
冯笑非知道李酝是在为她说话,想说什么,却见旁边的殷岚冲她摇了摇头。她见殷岚眼中,也有些难以名状的哀伤,这种哀伤,也出现在在场很多上了些年纪的女人眼中。
李酝又道:“这段日子,采珠的,采香的,甚至孩子们,都在冯姑娘这儿得了好处的。是非黑白清清楚楚,我愿意相信她,不瞎较那个劲,赚多赚少,日子踏不踏实,过不了多久,便会知晓。没什么好吵闹的,不信的就回去,大不了等我们这批人先趟趟路,等确定了是件好事,再参与进来也行。”
原本站在柳氏那边的人,此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道:“让你们先去试,那有点鸡贼了,干就干呗,还能有啥损失,我也签字!”
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出来,道:“冯姑娘,我祖上也织过布,我也是懂一些的,如果你不嫌我老,我愿意跟着你们学。”
“当然不,”冯笑非将单子给她递过去,“凡五十岁以上老人,费用加三成。”
老婆婆眼中含泪,“多谢,多谢!”
“我也愿意。”又一个妇人站了出来。
“我也愿意。”
“加上我。”
有人带了头,还在观望的人也生怕落了后,便纷纷都答应了。
冯笑非让张大黑一一登记了,最后走到柳氏那边,张大黑要略过她的,冯笑非却又问了句:“柳氏,真不参与?”
柳氏自然也想,这不少的了,至少能顶上地里一年的收入。
旁人看出她只是下不来台,又好心地给她搭梯子,道:“尝试一下吧,也给自己一个改变生活的机会,如果她真的食言了,我们一起找她便是。”
柳氏讪笑:“行吧,试试就试试。”
事情办妥,冯笑非终于松了口气,看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和王夕瑶相视一笑。
趁着李酝还没走远,冯笑非追了上去。
“伯母!”在一个行人稀少的小巷子里,她恭恭敬敬表达感激,“刚才多谢你帮我说话。”
“我不是帮你,是帮溪山。”李酝有些无奈地看着冯笑非,“他在书院,不方便过来,便托我来说这些话。”
冯笑非有些意外,一想又觉得也合理,道:“我会当面去谢谢他。”
李酝想了想,道:“冯姑娘,我有自知之明,我们家高攀不起,但有些话,我说没有用,还得你自己跟溪山说清楚。”
冯笑非愣了一下,道:“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有的话,开始也不会和溪山走近。”
此话并未让李酝放心,反而语气更严厉了些,道:“冯姑娘不必拐弯抹角跟我打太极,溪山说你们相互钟意,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真上门提亲去,你父母可能答应?”
这话又让冯笑非愣住了,她一个自由恋爱的观念里成长起来的人,到了这里又是个当家的,从未想过,自己的婚姻,竟还要父母点头的。再者,婚姻这种事情,不是得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的吗?他们恋爱还没谈几个月呢,她完全没想过谈婚论嫁的事情……
冯笑非这次愣的时间有点久了,在李酝看来,就是一种拒绝和否定,但她并没有硬邦邦的,语气反而缓和下来,道:“少年男女,一时情不自禁是有的,你们都是好孩子,想通了,能明白,早点放手对谁都好。”
“伯母,我不是这个意思……”冯笑非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没事,”李酝笑笑,“学黎锦的人,我会帮你多盯着点,尤其柳氏那边,不会让她出什么乱子。”
很明显,李酝又误会了,以为冯笑非不想与她搞僵关系,只是为了让她帮忙与乡亲们调解关系。
冯笑非无言地望着李酝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叹息,心中顿时泛涌过一阵难言的苦涩。父母之爱子女,她对你好,是为了让你对她的孩子好。
此刻屋外日影西斜,远处暮烟四起,已是黄昏时分。冯笑非算了算时辰,估摸着沈溪山那边,差不多散学了。
去往学院的路上,冯笑非和沈溪山及赵缨撞个正着。
冯笑非奇道:“溪山,你家不是这个方向吧?”
沈溪山见到她,也是一喜,道:“今天散学得早,我顺路送阿缨回家,再……顺便去找你。”
顺路?顺哪门子路啊。不过她也没揭破他,笑道:“今天幸好伯母帮忙,她说一句话,可顶我说十句啊,之前怎么不知道,伯母口才那么好。”
赵缨忍不住道:“我猜,是沈先生教王奶奶那么说的。”
沈溪山不搭话,只温柔地看着冯笑非,“你是一番好意,自然得道多助。”
“你怎么做了好事也不知道领功劳呢?”冯笑非调皮地挤挤眼,转而又道:“安知我不是像柳氏说的那样,故意骗她们当免费劳工?”
“你不会的。”
“你倒是好笃定。”
他安慰她:“当然,我相信我的眼睛,笑非,你也不用太心急,时间和事实,会让大家了解你的。”
“我知道。”她顿一顿,又道:“即便知道,你的安慰,对我来说也很管用。”
三人走了一路,把赵缨送回家后,沈溪山又陪着冯笑非去喝冰饮。
铺子里没什么人,小二在角落有些犯迷糊,两人轻声说着话。
沈溪山问道:“我娘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了呀,说了很多呢,”冯笑非故意逗趣,“你指的哪句?”
沈溪山面露紧张,道:“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你别在意。”
冯笑非道:“我不在意,但是溪山,你娘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吗?你也觉得,我们两家不合适,所以怀疑我在玩弄你吗?”
“不,我不怀疑你。”沈溪山紧紧握着手中的冰饮杯子,“我只是,看不透你的心思,不知道你后面的安排……毕竟,我们年纪都不小了……”
冯笑非明白了,其实说来说去,还是着急婚事嘛。成功催婚后,就得努力催生了吧?古往今来,都困在一个思路中。
“我确实没有准备好。”冯笑非直言不讳,“你若等不及了,我们现在结束也行,若愿意等,就再等等。”
沈溪山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艰涩地问道:“我不想强迫你,已等了许久,那还要……等多久呢?”
冯笑非想了想,坦诚地摇头道:“不知道。”
沈溪山的神色瞬间晦暗,面前的冰饮,再也没有喝过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