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笑非的头贴着沈溪山的肩膀,想说话,但喉咙有些堵塞,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远处有人大喊:“大小姐!”
是青沧来了。
青沧拖动木筏,沈溪山将冯笑非背上去,往珠崖岛的方向而去。
“大小姐,我带了水和干粮,你吃两口。”青沧细心地将东西递到冯笑非嘴边,但见她竟与沈溪山牵着手,便转而把东西交给了沈溪山,自己背过身去,控制木筏的方向。
沈溪山喂冯笑非喝了水,又吃了两口干粮,见她面色稍稍好转,逐渐放心下来。
冯笑非讲述了自己先前所遇的情况,包括如何将自己身上的绳索换到赵旺丁身上,又如何遇到了暗流失去知觉,最后问道:“人都找到了吗?大家可都还好?”
青沧沉着声道:“这次海难,赵旺丁死了,还失踪了两个人,他们的家人……怕是会来闹事。”
冯笑非眼眶一红,问道:“失踪的是谁?”
青沧道:“王不二和丁春,大小姐许是不认得。”
“我认得的,”冯笑非喃喃道,“那天他们给我敬过酒,我记得。也许像我一样,是被海浪带到了什么地方呢……”
青沧转头看了看沈溪山,见他望着海面没有说话,便也沉默。他们心中都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极低,冯笑非能活着回来,已是奇迹。
三人回到冯家,远远便听到哀声震天,柳氏带着众多穿着丧服的人,还有王不二和丁春的亲人好友,将冯家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柳氏悲痛又愤怒,道:“那么多人下水,怎么就我们家老赵死了?就是冯笑非的水衣有问题,才让他在海底下生生给憋死了!让冯笑非出来,这个恶毒的始作俑者,以为装死我们就能放过她吗!”
张大黑和王小白带领着一众家仆,挡住赵家亲友,不让他们往冯家大门口冲。换做往日,早就冲上去打起来了,但如今他们谨记着十项家规,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可斗殴。
康涧被众人护在后头,长久没有歇息,原本精神奕奕的老太太,这会儿显出疲惫的老态,她沙哑着声音道:“小非真的还没有找到,下海采珠本就险象环生,遇到风浪更是天灾,冯家愿散出家财,抚慰你们三家。”
“胡说!老赵就是被冯笑非的水衣害死的!”
“冯笑非,滚出来!”
“杀人偿命,让她一命换一命!”
冯笑非想往前走,沈溪山抓紧了她的手,轻声道:“你直接出面,怕是会引得他们愈加激愤。”
“没有人能代替我去面对,我也不是缩头乌龟。”冯笑非说罢,松开沈溪山的手,向着人群走去。
“我在这里。”她声量不大,但正逢两方对峙的沉默间隙,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围观的人群中再度掀开了一阵哗然喧波。
康涧憋了许久的眼泪,这才落下,“小非,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抑制不住颤抖。
“让祖母伤心,是我的错。”冯笑非想走过去,抱一抱康涧,但是被重重人群拦阻。
柳氏将一个臭鸡蛋扔向冯笑非,沈溪山眼疾手快,将冯笑非挡在身后,自己的后背被砸出一块污渍。
人群中有人气愤喊道:“溪山,你别被这女人蛊惑了!”
沈溪山隔开冯笑非与人群,将她带入冯家人的保护圈中,随后高声道:“冯姑娘非但没有害赵大哥,还带回了他的尸身,此事崇望叔可以作证,他原本是将桅杆上的绳子缠绕在冯姑娘身上的,但冯姑娘见到昏迷的赵大哥后,将他与桅杆捆绑,自己却被海浪卷走,险些丧命。你们这般说她,岂不是颠倒黑白?”
高崇望站在中间,想帮冯家说话,又不敢得罪事主,左右为难中,听得沈溪山这么一说,忙道:“是是,溪山说得不错,大小姐的本意,一定是想救人的!”
“救人?”柳氏厉声道,“救人能把人救死吗?”
冯笑非静默了片刻后,清晰而响亮地回答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确实是出于救人之心,才将他绑到了桅杆,但我马上又被暗流卷走……”
柳氏道:“你休想推卸责任!就是你的水衣他把憋死的!”她说着,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那件水衣,扔在冯笑非面前,“证据就在这里,当初大家伙儿都是众目睽睽看到你让老赵穿上的,你难道还敢不认!”那个原本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的头套,也已经被寻了回来,看样子没什么损坏。
冯笑非道:“水衣经过测试,在水下可以正常呼吸,这不是老赵的死因。”
柳氏听完神情愈加悲愤,指着冯笑非道:“好,你说老赵不是因为你的水衣而死,那你敢穿着水衣下水验证吗?让大家伙儿一起看看你的水衣到底有没有问题!”
“对!你敢不敢穿着下水!”
“是啊!敢不敢!”
“如若冯笑非下水验证了,那才表明她的水衣的确没有问题!”
四周响起了各种声音,有愤愤不平的,也有起哄的。冯笑非明白,自己好不容易才赢得的岛民们对她的稍稍改观,在这短短两天里,瓦解了。
冯笑非看着眼前这些人,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接着声音洪亮且坚定地说道:“我敢!”
她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康涧担忧地看着冯笑非,似是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把话咽了回去。罗云衣则是紧张地握住了冯笑非的另一只手,忧心忡忡地说道:“小非啊,不如……等我问过黄大师之后,再做决定吧?”
冯笑非看向罗云衣,一时之间不知该回复什么,而一旁的冯奇尧依旧是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场面从原来的哀声震天变成了纷纷议论冯笑非下水一事,先前激忿填膺的柳氏,此时眼神愤恨地盯着冯笑非,厉声道:“既然要试,还站着做什么!”
冯笑非走上前去,正要拿起水衣,却听沈溪山在身后说道:“我去吧。这件水衣是按照男子的身量做的,我去更合适。”见冯笑非急着要说什么,他忙道:“我信你,不是水衣的问题,既如此,就放心让我去试吧。”
冯笑非低声道:“原本是没问题的,但经过一次暴风雨,我怕会有损坏……”
“试试便知。”沈溪山一脸淡定,“一下水,若发现哪里坏了,我就马上上来。”
见冯笑非的眼眶一红,他又道:“别担心,我水性很好,不会有事的。”
一行人来到海滩边,到处可见螃蟹、贝类以及各种鱼类,数目之多令人咋舌,可是遍布着的断枝残叶,以及漂浮在海面上的船只残骸仍提醒着人们,昨晚的狂风暴雨是何等得的肆虐。
冯家的渔船已在岸边等候着,冯笑非与冯家众人,柳氏和另外两家遇难的家属,沈溪山以及岛上几个有民望的长辈,一同登上了船,其余围观的民众则在岸边等着。
在一众当事人和围观者的见证下,沈溪山下水了。
冯笑非站在甲板上,紧张地看着那炷燃烧着的香。康涧站在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
沈溪山完全下沉到海下,海面平稳,说明水衣并没有什么破损,冯笑非稍稍松了口气。
柳氏在旁尖刻道:“若是回不来,可就多一条人命!”
岛民们素来欣赏沈溪山的为人,自然听不得她这么诅咒,高崇望出言道:“你就少说两句。”
柳氏也明白,自己若真的针对起沈溪山来,恐要惹得众人生怨,所以就闭上了嘴。
冯笑非始终焦急地看着海面。
约莫半炷香时辰过后,海面出现波动,沈溪山冒出头来,张大黑和王小白忙上去帮忙摘下头套,拉他上船。
沈溪山上船后,对众人道:“一切安好,水衣确实能在水下帮助呼吸,我的行动也没有因此受限。”
众人将信将疑,柳氏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刁难道:“不过半炷香,就算不穿这破衣服,很多人也可以在水下坚持这么久!”
罗云衣忍不住了,说道:“柳氏,我们念你失去丈夫,已经颇为忍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忍让个屁!”柳氏口出秽言,“谁都知道,海里讨生活的人,这么些个时辰不呼吸算什么?你们就是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冯笑非将罗云衣拉住,对沈溪山道:“多谢,我们已然证明了,若他们还要闹,就由得他们闹吧。”
却见沈溪山一脸配合的样子,对众人说道:“没事,我可以再下去的,刚才也是急于上来报信,想快些告诉大家个结果,其实还能坚持一会儿。”
冯笑非看着他挂着水珠的脸颊,有一丝心疼,低声道:“不必勉强的……”
话未说完,沈溪山又已经沉入海面。
他又尝试了两次,较长的那次,接近一炷香的时辰,依旧是安然回来的。
如此坚定执着,只为证明,冯笑非改良的设备没有问题,海难是天灾,不是人祸。
柳氏找不到更多的说辞,也知道众人不愿为难沈溪山,在得了冯家的大量赔偿后,偃旗息鼓。
回程中,大家有很沉默。船将靠岸时,冯笑非对柳氏道:“赵大哥生前,有意让我收阿缨做干女儿,我也答应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日后是让她跟着我做生意,还是随意找个人家嫁了。”
柳氏楞了一下。
赵缨看了一眼柳氏,当机立断,对着冯笑非下跪道:“阿缨愿意跟着干娘!”
此举,惹来柳氏一阵谩骂。但是骂归骂,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她也知道赵缨去了冯家,日后对自己也大有益处,当下也不阻止,只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海边的人群看罢热闹,逐渐散去。冯笑非让家人也都回去,只留下她和沈溪山,一边收拾水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冯笑非:“多谢你帮我。”
沈溪山:“你已经谢过了。”
半晌无话。
沈溪山:“从沼泽里出来后,我在家躺着的那天,你坐在我边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冯笑非一惊,试探着问:“哪些?”
“一长段话。”沈溪山缓缓道来,“你说喜欢我,又说我是老光棍,没人要,与其虚度年华,不如跟你……”
冯笑非厚如城墙的脸皮,都不由地红了,懊恼道:“你那时候就醒了?怎么不早说话?”
沈溪山道:“确实没找到适合打断你的时候。”
冯笑非想了想,道:“那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沈溪山道:“我曾以为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命中克亲,孤独一生,但遇到你之后,觉得或许不是。我在你身上,好像能看到大海、看到天空、看到很久远的以后……笑非,我想一直像今天这样,陪着你,保护你,可以吗?”
冯笑非嘴角的笑意简直压都压不下去,点点头道:“好啊,不过我这人麻烦事可多了,你能说话算话,不半途而废吗?”
沈溪山郑重道:“当然,你若应允,我马上便让母亲去你家提亲……”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不着急。”冯笑非连忙解释,“那我们就先处处看呗。”
“嗯。”沈溪山低着头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沙滩上。
沈溪山忽然问道:“你说你以前江湖人称冯海后,这海后,是什么意思?”
“呃……”冯笑非正儿八经地回答,“就是那种,靠水吃水,把江海视作陆地,聪明勤奋,又十分……好看的女子。”
沈溪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那形容起你来,正是贴切。”
冯笑非唯有暗自咬牙,抿嘴,随后伸出一只手,问道:“海后身份如此尊贵,你确定不扶我一下?”
沈溪山知道她的意思,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
冯笑非走着走着,又道:“溪山啊,你就像个中央空调。”
沈溪山问道:“中央空调是什么?”
冯笑非道:“就是说你人很好的意思,对谁都好。”
“哦。”沈溪山紧了紧握着冯笑非的手,“是挺好的,但是以后,对你最好。”
冯笑非嘴角的弧度又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