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后的天空,晚霞飞鸿,赤海碧波。
沈溪山来到海边的时候,海水已经退潮了,海天一色的景象,美得好像之前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情。
大海中散落着冯家的船只,是高崇望带领着采珠人们在大海中寻找。康涧、罗云衣和冯奇尧带着几个家仆,都站在岸边,神色焦急地等待着。
另外有十余个采珠人的家人,也在等待着失踪家人的消息,其中包括赵旺丁的妻子和一群孩子。
沈溪山见张大黑灰头土脸地站在一边,呆呆注视着海面,上前问道:“有消息吗?”
张大黑摇了摇头,语声哽咽道:“附近海域已经找遍了,都怪我,我昨天死活都应该拦着大小姐……”
那会儿,张大黑见冯笑非跟着船只出海救援,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紧张。船只走后不久,采珠人中,又有几人组成了一支队伍,准备去做接应。临出发,张大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也冲上了船。
船冒着风雨,开出去一段后,采珠人们发现前方船只侧翻,立马紧急救人。高崇望等人都被救了上来,但是冯笑非和另外三个采珠人失踪,至今毫无下落。
沈溪山听完,心已凉了大半,那样的暴风雨,又失联这么久,生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抱着一丝希望,道:“只要没有坏消息,兴许就能等来好消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的吗?我与你们一起找。”
他刚说完,一艘船快速靠岸,甲板上有人大喊:“找到人了,找到人了!”
沈溪山骤然大喜,和众人一起涌了过去,但一见那架势,心中顿时一凉。只见船上被抬下来一个人,穿着冯笑非所改良的水衣,而头上的红铜头套已经不知掉在了哪里。沈溪山看到这一幕,直觉上认为这不是冯笑非。
果然,那人的头转过来,众人看到的,是一张在海水浸泡过后而显得浮肿的脸,他闭着双眼,面色惨白,口唇青紫。
是赵旺丁。已经死去的赵旺丁。
赵旺丁的妻子柳氏和孩子们围上去,短暂的沉默后,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了整个沙滩。
“都是你们!是冯家害死的老赵!”柳氏跪坐在尸体旁,指着冯家人,嘶声大吼,“他死的时候还穿着这破水衣,要不是你们逼着他在这种天气出海,他怎么会死!”
因为冯笑非生死未卜,冯家人脸上也都是一片肃然与忐忑,面对质疑,康涧表现得最为镇定,答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悲痛,但如此天气,委实没有预料,不然的话,小非也不会就这么失踪……”
“她活该!”柳氏不管不顾地咒骂,“就是她把我们老赵骗得团团转,说什么给重金分成,实则就是要采珠人的命!老赵的命是没了,她最好也别活着回来,不然我拼死也要让她偿命!”
沈溪山上前,好言相劝道:“柳大姐,这是天灾,冯姑娘也是受难者,而且她是为了去救众人而遇险的,这么说她确实不太妥当。死者为大,赵大哥还需送回去安排后事,你先带着孩子们回去吧。”
赵缨对沈溪山素来信服,哭泣着小声道:“阿娘,沈先生说得对,让爹爹回家吧。”
运送尸体回来的几个采珠人也劝柳氏先回去,柳氏最后对着冯家骂骂咧咧几句,在众人的帮扶下,慢慢离开了沙滩。
冯家三人,冯奇尧素来是个没声音的,出了这种事情,也只是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罗云衣小事情上能拿捏,遇到大事却慌张得没了主意;唯有康涧,目送赵家的几个人走了之后,走至沈溪山身边,道:“多谢沈公子仗义执言,小非之前行事无度,难为你还能为她说几句。”
沈溪山道:“之前几次与冯姑娘相交,觉得她机敏聪慧,古道热肠,所以我将她视为……很重要的朋友。”
机敏聪慧是有的,但古道热肠嘛……康涧微微有些诧异,不过眼下,她也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些,看着壮阔的大海,只道:“盼着下一瞬她就回来了,又害怕听到她的消息,我也知道希望不大……”康涧的语声有些哽咽。
“老夫人,不要放弃。”沈溪山的目光温和又坚定,“这是笑非她自己说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生的机会,也永远不要放弃。’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沼泽地里了,但最后依然平安回去了。所以我相信,这次,她一定也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去找她,她是不会放弃的,我们也不要放弃她。”
“好,好。”罗云衣在沈溪山说话的时候走过来了,听了半截,已是满眼含泪,对沈溪山道:“你是个好孩子,小非有你这个朋友,是她的福气。”
沈溪山道:“我看大家都在海里寻找,有安排人去沿着周围的海岸找吗?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风浪并非朝着一个方向,她被卷上了其他海滩也是有可能的。”
康涧立即道:“已经派人去了,但范围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没消息,你说得不错,大黑,你回家一趟,把所有能带的人全带上,一起去沿着海岸找。”
张大黑连连点头,“我这就去!”
“晚辈也愿出一份力。”沈溪山说罢,与张大黑一同离去。
已是深夜,一轮孤月悬挂在天空。
沈溪山和张大黑召集了冯家所有体力尚可的家仆,分成了数个小队,沿着海岸一路寻找。
离岸不远处,零星散落着几个荒无人烟的小岛,沈溪山和青沧一起,乘坐小木筏,一座座去翻找。
来到第三座岛屿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两人均筋疲力尽,但谁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沈溪山用竹竿挑开一丛齐人高的草木,往里探头张望,他的手背上满是被尖锐植物割出来的伤痕,但是他毫不在意。
青沧用树枝擦了擦鞋子边上沾着的泥,似是随口说了一句:“沈公子对我们大小姐,不是一般的情分。”
沈溪山先是没回答,青沧以为他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便也没再多问,但是隔了很久,沈溪山忽然轻轻“嗯”了一声。
青沧心中五味杂陈,换做一个月前,他定然嗤之以鼻,觉得沈溪山是迫于冯笑非的淫威;换做一天前,他定然暗暗高兴,觉得大小姐重新做人后被人接受了;但现在,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尽人事,听天命,这道理沈溪山自然也知道,只是他走在前面,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每过去一些时辰,他心中的希望就随之小了几分。
“大小姐以前不这样,”似是为了缓解沉默的气氛,青沧开口了,“我曾经十分怕她,恶形恶状,阴晴不定,高兴了赏你点什么,不高兴了随意打骂,从不把我们这些下人当人看待。但是那次落海之后,她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态度,对谁都像是朋友一样。”
沈溪山道:“曾听她说起过海西国,或许是看了一些不寻常的书,受到了影响。”
青沧有些纳闷道:“倒是从未见她看过什么书。”
“那也许是在大海中有过什么奇遇。”沈溪山望着前方雾蒙蒙的海面,“若是如此,大海会庇佑她的,上次能安然回来,这次必然也可以。”
前方,一颗巨树从根部断裂,倒在地上,应该是受了暴风雨的灾。两人穿过,青沧的衣服被划破,他干脆将衣摆系起来,一边说道:“沈公子,有一事还得向你说明,我虽在大小姐身边服侍,但与她清清白白的,她也并不是外界所说的那般荒唐……”
“无需解释,不重要。”沈溪山淡淡说了一句。
青沧哑然,尴尬一笑,道:“那是我误解了,我还以为你钟意她。”
“没有误解,我就是钟意她。”沈溪山蓦地说了出来,之前当着她的面,是不敢承认的,但骤然得知她遇到危机,他心中那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和恐惧,让他很明确地知道,他就是钟意她,不用藏着掖着。
沈溪山顿了顿,又道:“我说无需解释,是因为她的过去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在意……她的以后,她一定,会有以后。”
青沧感怀道:“等大小姐回来,我要将你所说告知她。”
沈溪山道:“不用你转述,你自己会跟她讲。”
第一轮日出破开云层,将海面晕染出灿灿橘金色。
海滩白沙中,沈溪山的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看,白沙中,埋着一颗珍珠,只露出了一小块乳白色,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他心中陡然一跳,忙蹲下身,从沙子中挖出珍珠。珍珠上有好几道磨损,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冯笑非之前送给他,后来又被他还回去的那一颗。
“笑非!”沈溪山喃喃叫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放声大喊:“笑非!笑非!”
青沧未注意他从沙子里拿出了什么,但见他这样的反应,也猜到是冯笑非随身之物,一同大喊道:“大小姐!你在不在这儿?大小姐!”
沈溪山道:“这岛屿不小,不如我们分头找吧。”
“好”青沧急急应着,“你往东,我往西,绕岛屿一周后,在原地会和。”
两人约定后,随即行动起来。
沈溪山边跑边喊,不多时,猛地停下脚步,前方白沙之中,躺着一个蓝衣女子。沈溪山记得,最后见到冯笑非的时候,她正是这样的穿着。
沈溪山飞快地跑过去,在她身边半跪着,俯身轻轻转过她的脸颊。是冯笑非没错,她脸上有些微小伤,紧闭着双眼,面色泛白,嘴唇发紫。
触手感知,她的面部是冰冷的,手也是冰冷的。沈溪山一阵惶恐,连自己周身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呆了片刻,又慢慢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庆幸,很微弱,但是有。
沈溪山将冯笑非放平,双手交叠按压她的胸口,直到她吐出几口海水,似乎有了些神智,但视线还未完全清晰,睁了睁眼后,又虚弱地闭上。
“笑非?笑非?”沈溪山脱下外罩衫,将冯笑非紧紧裹起来,极为后怕地将她抱住,“没事了,没事了。”他搓着她的手,不停往她手心里哈气。
许久,冯笑非茫然睁开眼来,待她的双眼适应了光明后,就见头顶天高云净,日色摇曳,海面一望无涯,而自己此刻正躺在——沈溪山的怀中!她终于再次抬眼,轻声道:“我刚才还在想,谁会来救我呢……是你啊,溪山。”
沈溪山的眼角有些湿润,道:“对不起啊,每次都晚了些。”
冯笑非道:“不晚。”
“我背你去岸边,坐上木筏,就能回家了。”沈溪山说着,将冯笑非抱起,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有力气勾住我的脖子吗?”
冯笑非把下巴搁在沈溪山的肩膀上,双手顺其自然地垂在他胸前,“可以。”他的背上,有宁静又令人安定的气息。
沈溪山站起来,背着她往来时的岸边走去。
晨光渐起,冯笑非微微歪着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到海天之际的金色光芒,轻声道:“真好看,以前起得太晚了,看不到这么美的日出。”
沈溪山道:“那以后早起,还有好些地方的日出也很美,我带你去看。”
冯笑非没回应,转而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沈溪山将前事一一交代,末了又道:“方才还捡着了那颗珍珠,想来是我与它有缘,不如就还了我吧?”
冯笑非道:“本就是我的东西,你用‘还’这个字,合适吗?”
沈溪山顿了顿,道:“你送给我了。”
“但是你不要啊。”
“要的。”
“听不见。”
“要的!”
“要什么?”
“珍珠。”
“只要珍珠?”
“要你……”
“要我做什么?”
“与我白头偕老,朝朝暮暮,共赏惠风林泉,云烟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