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细雨中,冯家院落的亭子里,一众家仆正在算账,大部分人都灰头土脸的。
“失策失策,谁能想到,大小姐真能赢得大家的谅解,哎,可惜了我的三枚铜钱。”
“你才三枚,我赌了八枚呢!”
“那女魔……呸,以后不能这么叫了,”张大黑爽快地掏出钱来,“我决定了,以后再也不在背后说大小姐的坏话,严格遵守十项家规。”
“我也是,以前的尊敬都是装的,打今儿起,我要发自内心尊重大小姐!”王小白看了眼面前放着大把钱的青沧,“就光你一个人赢钱了,可得请客啊。”
“不是啊,我也赢钱的,青沧手里,有一半是我的呢。”冯笑非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众人身后。
家仆们集体石化。
青沧将面前的一半钱财分给了冯笑非,道:“我之前那一两银子,有半两是大小姐的。”
张大黑哭丧着脸,战战兢兢问道:“大小姐,你不会一直都知道吧……”
“知道什么?你们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吗?”冯笑非笑吟吟看着众人,“老女人,女魔头,丧心病狂,嫁不出去。”
她说一个词,众人的脸上就黑一分,最终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青沧。
“看他做什么?可不是他告密。”冯笑非一脸不屑,“你们每回声音都那么大,我想听不见都难呐。”
家仆们顿时跪了一地,夸张的哭喊声和求饶声震天响。
“都别装了,不与你们计较!”冯笑非摆摆手,径自往自己屋里走去。
对于沈溪山的拒绝,冯笑非没有再多想,本就只是萍水相逢,生出些许好感,没有什么情深义重,无需为此费心劳神。他们之间何止门不当户不对,连时间都对不上,差着近千年呢,说起来沈溪山还算是祖宗,跟个祖宗费什么劲。
现实所面临的问题,也让她无暇顾及其他:昨夜那场谁也不在意的小雨,到了今天,就突然变成暴风雨,席卷了整个珠崖岛,而冯家的船只,恰逢出海。
分明是白天,但乌云滚滚,天昏地暗,只有惊雷炸响的时候,天地间才亮起白光。
屋里点着灯,康涧难得没有出去打马吊,罗云衣也难得没有去找气功大师,祖孙三人围坐一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言不发。
她们都在等外面的消息。
冯笑非很多次坐不住了,一站起来,就会得到康涧淡淡一句:“坐下。”
冯笑非道:“坐久了,腰疼。”她说着,在屋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啊呀小非,你走得我眼都花了。”罗云衣埋怨了一句,转而又对康涧道:“娘,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雨。”
康涧回道:“别说你了,我都没见过。”
罗云衣担忧道:“这岛不是要沉了吧……”
屋门被敲响,冯笑非忙去开门,一打开,见张大黑浑身湿透,喘着粗气,声音发颤道:“不好了大小姐,还有五艘船没来得及靠岸,一艘已经翻了。”
康涧和罗云衣顿时也站了起来。
冯笑非急急问道:“船上的人呢?”
“还没找到,这种时候,也不好找……”
冯笑非沉着脸,拿过张小黑手中的伞,大步冲了出去。
“小非!”罗云衣急得大叫一声,“拦住,快拦住她!”
“是!”张大黑追了出去。
“大小姐!大小姐!”张大黑一路跟在冯笑非后头,“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冯笑非脚步不停,“去海边看看。”
张大黑急道:“我的姑奶奶,那儿太危险了,现在不能去,我要是没拦住你,夫人不得打死我!”
“再废话,我现在就打死你。”冯笑非冷冷回了一句,加快脚步。
狂风带着猎猎的声音席卷而过,整个珠崖岛已被泡在水里。雨势太大,再加上狂风呼啸,伞形同虚设,冯笑非全身已被打湿,干脆扔了伞,小跑起来。
张大黑第一反应是想去捡伞,但知道捡起来也没用,干脆放弃,只紧紧跟在冯笑非后头。
一道剧烈的雷声打响,冯笑非冷不丁地,被惊得一个哆嗦。
张大黑苦劝:“大小姐,回家吧,求你了……”
冯笑非只是在原地略微一停顿,便继续赶路。
海边,阴风怒号,不见天日,沙滩几乎被海水淹没。
成片的船只靠在岸边,有些已经停稳。采珠人们正扯着绳子,将余下的船往上拉。
有人看到了冯笑非,惊得大叫一声:“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高崇望赶忙迎了上来,也不废话,直接汇报情况道:“今天总共出去了十八艘,方才大黑来问的时候,还差五艘,这会儿工夫,又回来两艘。”
冯笑非冷静道:“也就是说,还有两艘在回来路上,那翻掉的那艘,人救上来了吗?”
“上来两个,我正要组织人手去找剩下的人。”
冯笑非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高崇望和张大黑同时反对:“不行!”
冯笑非没理他们,说话间,早已看准了那艘要出海去救援的船只,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快速登船。
高崇望和张大黑追上去,未及开口,便听冯笑非严肃道:“别在这儿磨磨唧唧浪费时间,我的命不比谁的命高贵,开船!”她用的是发号施令的语气,不容辩驳。
采珠人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高崇望开口。高崇望知道时间紧迫,一刻耽误不得,当下也不再劝阻,只是对两个采珠人使了个眼色,暗示看顾好大小姐,随后,他大呼一声:“开船!”
伴随着倾盆大雨,船破浪而去,刚驶出没多远,便是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船身猛的一阵,冯笑非脚下险些站不住,紧紧攥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绳索。
“大小姐,得罪了!”高崇望拿过冯笑非手中的绳索,直接在她身上绕了几圈,另一头紧紧系住桅杆,他语速极快道,“万一船翻了,落了水,别怕,抱住桅杆,桅杆不会沉,你只要冷静地让自己浮在海面,等人来救即可!”他心中已经下定决心,若能平安回去,最好;若不能,他也得拼死护住冯笑非。
“放心!”冯笑非抓紧绳索。
风雷阵阵,船只在大海中飘摇不定,潮水越涨越高,浪头也越来越大,汹涌的海水呼啸着冲上甲板,大雨和海浪连成一片。转眼间,雨水和海水已经淹进船舱,高崇望大喊:“加速!加速!”
采珠人们分成两队,一队努力操控着船的前行方向,一队负责用木桶将船上的水倒出去,所有人早已衣衫湿透。
冯笑非看到一旁有个养着蚌的木桶,将里面的蚌倒掉,拿起木桶,与众人一起倒水。
船只在颠簸中缓慢航行,风浪丝毫没有小下来的意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生死只在眨眼之间。
终于,船只来到之前翻船的地方,通过漆黑天幕中炸开的闪电,隐约可以看到,海面上漂浮着几个人。有人抱着木杆,头顶向后,仰面朝上,平静地等待着救援;有人大半个身子沉在水下,只露出口鼻部位在水面,勉强维持着呼吸;也有的人,在冯笑非亲眼见证下,被一个巨浪卷起,消失不见。
“放木板!快放木板!”冯笑非的声音被飓风吞没。
采珠人们虽然没有听见,但反应极为迅速,已经纷纷投下木板、绳索或者竹竿,让海面上的人得以握住,拖拽上岸。
一个,两个,三个,救上来了三人。
冯笑非看向高崇望,正要发问,对方已经察觉到她的意思,比了个三的手势,表示还有三人未找到。
放眼望去,大浪滔滔,船只左右剧烈摇晃着,根本看不到海里还有人影。
忽然,一声巨响,冯笑非险些被撞飞出去,便听到有人一声惊呼:“船身破洞了!”
众人围上去,见是一处木板被暗礁戳出一个口子,纷纷脱下衣服,堵塞洞口。
高崇望跑至冯笑非跟前,急切道:“等不了了,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所有人都得折在这儿!”
冯笑非知道情况危急,这里也很快就要被惊涛骇浪所淹没,多耽误一刻都会造成不可预估的风险,她不能让所有人在此冒险救人,匆忙点了点头。
高崇望大喊:“掉头!回去!”
话音落,船只开始掉头,由于渗水严重,船身已经出现倾斜。冯笑非紧紧抓着船身,让自己稳稳站住。
高崇望看出冯笑非忧心忡忡,安抚道:“这里距离岸边不算太远,应该来得及,只要能到接近岸边的地方,就算游泳,也能游回去。大小姐,你会游泳的吧?”
冯笑非道:“当然会!”
船只开始往回行驶,就在此时,一道响彻天际的雷声想起,几乎要将整艘船劈开。紧随其后的,是船侧的海水陡然急速上升,冲出一丈高,硬生生将船只从一侧顶了起来,再落下时,船侧翻了。
此起彼伏的呼号、尖叫声中,冯笑非感到自己飞了出去,幸好腰间系着的绳索一收,使得她并没有完全脱离出去,只是和折断的桅杆一起落入了海中。
多年的潜水经验让她对大海没有那么畏惧,她知道只要能抓住桅杆,自己暂时就是安全的。周围一片漆黑,所有人唯有自救,她慢慢拉着绳索,靠近桅杆后,一把抱住。
这是风浪相对平静的一刻,冯笑非大口喘息着,慢慢稳下来。在暴风雨停下之前,贸然在海中游动,是危险的,所以在没有救援的情况下,她只能在原地等,等到这场风雨过去后,再想办法。
原地休息了没多久,突然,前方不远处卷起一个漩涡,漩涡中带出了一个人,闪电之下,冯笑非认出来,此人正穿着自己改良过后的水衣!
她抱着桅杆一点点向那人游过去,抓住那人的手之后,发现他已经失去意识。为防他再次被海浪吞噬,她快速将自己身上的绳索解下,缠绕在此人身上。整个过程完成得很快,她只要游向距自己仅一步之遥的桅杆,再次将它抱住即可。然而就在此刻,有一阵大浪打过来,冯笑非眼看着那根桅杆从自己面前划走,划向她再也看不见的浪花之中。
冯笑非咬牙,向着那个方向游去,不料身下一股暗涌骤然席卷而来,将她拖向一个深渊……
暴风雨在申时停歇,天空阴霾散去,雨滴逐渐收起,风也不再呼啸。
岛上民众此时才敢打开大门,与左邻右舍照面,感叹躲过一劫。
沈溪山走出巷子,见街头的人渐渐多起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多半是在讨论刚才的可怕情形。
“还好我收摊快,不然东西都要被大风吹走了。”
“我们那一片的摊位全塌了,过两天大家伙帮忙重新支起来。”
“听说了吗?冯家的采珠船被海浪吞噬,死伤了很多人呢!”
“可怜哟,连他们家大小姐也在里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沈溪山心中悚然一惊,上前抓着那个人问道:“你说谁?哪个大小姐?”
那人道:“冯家,冯笑非啊,他们家的船现在全去海里捞人了,但这么久了,就算最后捞回来,也凶多吉少咯。”
沈溪山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了片刻,脑中嗡嗡作响,看着眼前的各种人影晃啊晃,他们说的什么话,他一句也听不见了。
他向着大海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