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把后面的追兵甩得远远地,在快要迈入宴会中时,指间灵光一闪,身上的花裙子立刻变作了碧绿色,绣着山灵族花纹的华服。她走到左方第一张桌子,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天兵刚刚赶到。身后一个身着蓝色华服的神君就踏进了神殿。
他就是父神母神的独子––昊允神君。
少年气质清冷疏离。一双眉眼生得极为漂亮,眼似清泉,微微上挑的眼尾若花逐流水,更添一分艳色。春日里的芙蓉花也没有他的唇色美。肤色比雪白三分,比玉更美。身量欣长却又单薄,还未完全长开,雌雄莫辨。好在天生矜贵,否则定会被当做妖精。
荻花曾笑话他像个女仙, “你瞧你,眉眼这般好看,肤色又这样白皙。换身女装,说是女仙也不为过,你应该出去给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仙瞧瞧,什么叫做绝色,好叫她们再不敢出来丢人现眼。”
他气极了,眼睛都红了,却越发艳色殊绝。荻花都给看呆了。
自那后,昊允三个月余没与她讲话,还跑去扶桑树下面去晒太阳。
荻花只得赔不完的小心,“你现下不过刚刚成年,所以更肖似母神,等过几千年一定能和父神一般丰神俊朗。若是谁再敢说你像女仙,我第一个不饶他。”
“不就是你。”
荻花只得对着昆仑山立誓,“我再不敢了,若叫我再胡言乱语,我便永远也找不到道侣。”
反正她也没打算找道侣,指着这个发誓倒也不心虚。
谁知他更气了,“谁叫你立誓。”
荻花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道,“那我收回去?”
昊允横她一眼,拂袖走了。
荻花知道这事算是揭过了,下次再不敢这般嘴贱。
天兵紧张得不知所措。
昊允开口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这……”天兵以为他是催促他们把人带走,他们上前一步,正准备把人架走。
“昊允,快过来坐。”荻花热情地招呼着昊允,好像他们从未闹过别扭。
原来是熟人。敢直呼上□□号,来头自然也不小。
“他们面面相觑,庆幸没有上来就把人带走,要不然下不来台的就是他们三个了。
“怪我好久不出来了,他们也不识得我。”
眼尖的侍女走来添了一个蒲团。昊允目不斜视地坐下,好像全然不在乎旁边的人是谁。
他往自己杯里添了一杯酒。开始喝了起来。
荻花热络地给他倒酒,全然不怕热脸贴了冷屁股,“我去昆仑山找过你。几次他们都说你不在,我只好到宴会上来找你了。”
昊允充耳不闻。依旧自顾自地喝酒。
宴会开始了,一众仙女穿着舞服鱼贯而入。
众女托出一个着白衣的少女来。仿若荷叶捧着白露。那少女柔情绰态,姣丽施只。只见她莲步轻移,足点清涟,纤腰袅袅。两只水袖逐飞鸟,一袭白裙莲破浪。裙底下似新月,似玉贝圆润的小足时隐时现。隐隐约约,真真切切,叫人心痒难耐。
舞毕,少女敛裙福身。
“姑罗献丑了,在大山主面前班门弄斧,舞了这一曲凌云舞。敢问大山主,姑罗的舞技比之大山主,如何?”
“极好极好。”荻花顺口夸了一句。她实在有些惊叹,现在的小辈都是如此跋扈吗?
姑罗却并不罢休的样子。福了福身,“姑罗想和同上神讨教讨教。”
荻花垂下了眼,细品了一口桌上的酒,太淡了。
她想,这厮莫不是疯魔了。神与仙地位有云泥之别。上古众神凋零,不是身死道消,就是陷入沉睡。余下的神备受尊重。荻花身为大山主,独掌天下神山,地位自是卓然。
她看了看那女子对昊允的眼神,她明白了。这是昊允的风流债,吾家有娃初长成。
误伤误伤。
“我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再也不能舞了。若是姑罗姑娘喜欢。我这里有凌云舞的舞谱。待会差人送给姑罗姑娘。”
昊允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蜻蜓掠过湖水的一点潋滟。快得叫人以为是错觉。
他知道荻花根本没有什么舞谱。所谓的凌云舞,不过是荻花的一套强身健体的基础功法,需得把那灵气注入袖中,再将那云袖舞得虎虎生风。可因荻花动作过于软绵,路过的仙人都以为她在跳舞。又没人敢上前问,于是误会越来越大,以讹传讹。只是这样一来,凌云舞倒成了众仙子争相学习的舞蹈,以学得荻花那超脱六界之外的怡然之姿。
姑罗邀大山主下场跳舞,分明意在挑衅。
众仙心中了然。静待一场好戏。
“姑罗,退下吧。”天帝睥了她一眼,淡淡开口。
天帝居然为大山主解围。在场的仙人无人不知天帝与大山主的过节。天帝果然是气量大度。众仙交口而谈,莫不敬服。
荻花却好像没有听见天帝说话一样。对天帝的解围,还没眼前的一盘菜来得在意。
她不会领天帝的情。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天帝为何这么好心。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此情此景落在邬衍君眼里,就是天帝与大山主不得不说的故事。着实令人兴奋。
呵,高高在上的天帝。
荻花莞尔一笑道,“既然见了仙子们的凌云舞,总要礼尚往来才好。”
荻花一挥袖,殿内出现十名山鬼。山鬼是山川灵气所化,非常稀有。在场不少仙人以前连见都未曾见过。而且山鬼一脉尤其善歌舞,可以说是天生的舞者。
“美人们,叫众仙家瞧瞧你们的本事。”
众女依言,幻化出一身束腰短袖大裙摆的舞裙。腰间环有一鼓,纤纤素手击于鼓上。
大殿上赫然涌起阵阵白浪,众女赤脚踏于浪上。
鼓声,脚步声,浪声和在一起。
众女与其说是在舞蹈,不若说是在嬉戏。
这才是舞的意义,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只是为了心境,为了一物一景而舞。
荻花轻拍桌面,桌面上的酒水一齐飞出,汇出一条水龙,水龙蜿蜒盘旋飞向众女。
为首一女踏龙而上,立在龙首,俨然有君临天下之姿。
一舞下来,众仙惊叹。
“此曲精妙,可是小仙却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舞。”邬衍适时问了一句。
“此舞名曰戏浪。是雲州特有的舞蹈。”既然有人问话了,荻花自然好心地为他解答。
“雲州?倒是小仙孤陋寡闻了,小仙只听说过九州。这雲州莫不是哪个州的别称?”
“你该问天帝啊,天帝是最清楚不过了。”
青浚眼神波澜无惊,也不作回答。
荻花看了天帝青浚一眼,心中冷然一笑:是了,就是这副死样子,连一个眼色也奢于给她。
众仙眼里仁德广施,谦和有礼是他。
飞扬跋扈,骄横无礼的是她。
又谁知他冷情冷心,施万物为刍狗。
三万年前,雲州崩摧。
回溯镜里他却道:“雲州必须舍弃。”
雲州八百万生灵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手持八百里银川,冲进天宫,扰了他的议会。一鞭就把他的宝座击成粉末。然而不过百招之后,她便败下阵来。尽管她得了母神些许造世之力,还服用了赤木丸,不适合战斗的体质,终究成了强弩之末。
“荻花,你看看你得了母神灵力还是敌不过我。你活在母神活在绪零的庇护下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这六界有多么残酷。”
彼时他们相互背对,尽管只能瞥见他的衣角。荻花却可以想见他的表情有多么倨傲,多么冷漠。
“青浚,你没有心。”
“你有心,可惜你谁都救不了。”
那语气的不屑,嘲讽,冷漠,时至今日想起来都让荻花感觉齿寒。
青浚,你有意抹去雲州,抹去绪零的存在,抹去其功绩,她却偏不让他如愿。
“位于四海中央,与苍州,渤州隔海相望。望之而不可得,如隔云端,谓之雲州。”
雲州?不少仙者面面相觑,他们大都是近三万年内才飞升上来的。实在是没有听说过雲州。
荻花显然也注意到仙家们的反应。成王败寇,胜利者是不会书写失败者的历史。就连她原有的功绩也要淡化,抹去。现在的仙者别说雲州,就是海皇绪零都不知道了。若不是荻花还活着,只怕史书上连她只言片语也没有。
“史官何在?”荻花搁下酒杯,酒杯中的酒水荡了出来。
右后方一个仙人出列,答道:“小仙在。”
“我问你,神魔大战时帅十万天兵正面迎击天魔的神是谁?在敌后方摆三千灵蛇阵,用净化之力灭了絮魔的又是谁?”
史官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摇摇头说:“这?神魔本纪上并未记载。”
荻花转头冷眼睨着天帝:“青浚,你如何坐到天帝的宝座的,难道靠得这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史书吗?”
青浚坐得端端正正的,依然不作答。
天帝不授意哪个史官敢对史书胡写瞎改,感情她和绪浴血奋战,最后连个名字都不配有,功绩全让他一个人占了。
卑鄙无耻。
好一出卸磨杀驴,狡兔死,走狗烹,好得很。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青浚,你不过就是不敢面对自己对同门下死手吗。抹去雲州的存在,你以为有没人知道你那些龌蹉事了吗?
荻花心思转了几转,面色不显,她一直盯着青浚看,试图看出一点什么来。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绪零曾说过,脸皮不厚的人成不了大事。一般的道德礼法在他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们自有一套自己的行事规则。做了天帝自然算六界中最能成大事的,自然也是最没道德的,这脸皮也叫她叹为观止。
三万年不见,昔日的同门修炼得更加冷心冷情了,她却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冲动。
太过失望之后,便不会再有任何期望。
荻花赫然起身,抖抖衣袖,施施然出殿了。
不请自来,又不告而别,正合了她骄横无礼,飞扬跋扈的评价。
众仙观天帝,见他面不改色,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昊允突然站了起来问道,“为什么没有?”
没人料到昊允居然会发难,两人关系不是不好吗?他怎么会帮荻花问话呢。
天帝没有要回答的样子,史官抹了抹汗,回答道,“是下官的疏忽,下官马上责人去改。”
“疏忽?将士在外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最后史书上未留下只言片语,疏忽两字就可以抹去一切罪责吗?”
“下官……下官罪该万死……”
“陛下,即便是海神绪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也该交由后世评说,而不是抹去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是也不是?”
天帝终于抬起眼来看着昊允了,若说他一开始像个雕像,听到绪零二字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三万年前你才刚刚降生,个中曲折你并不知晓。”
那就是准备不说了。
“陛下,当初的旧人还在,想要知道真相一点也不难,只是若由我亲口说出,天界的面子里子可都没了。现在说出来倒还占个坦坦荡荡。”
“昊允神君,我道你是父神和母神的独子因此敬你三分,你可知当初你那位好姐姐可是大闹天宫,还带着众山神叛出天界,此事陛下看在同门的份上都未曾同她计较。若是一五一十将那些事情抖出来,又岂止天界没脸?”
一位武神站起来与昊允对峙,言语间对这位依靠父母荫蔽的神二代也是颇为不屑。
“计较?真是因为同门未曾计较,还是本来天界就理亏?”
“你……你居然对天帝陛下说出这般不尊敬的话。”
观澜站了出来,他是昊允的神官兼好友,少不得要替昊允说两句,于是用那武神相同的话给他怼回去,“你一个武神怎敢对昊允神君说出这般不尊敬的话。”
“我会把荻花和绪零的功绩补上去的。”青浚终于开口了。
“我等着。”昊允转头又对身后的观澜说道,“好好监督那个史官免得他记性不好,又少写了些什么。”
然后甩甩衣袖,出殿去了。
出了神殿,荻花觉得有些头疼,她带了解酒玉来的。解酒玉,需得去寻九九只酒蟲配琰玉在丹炉里炼制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成。佩在身上,喝了多厉害的酒都不会上头,但是她还是觉得头疼。她想要出去吹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