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后来醒觉方知迟
索文2025-05-12 12:5411,129

1、

“六对爹妈爬高山,西迁来找好生活,爹妈走时留物件,搁在那些土边边。”西老倌到长沙县衙报官回来,正瞧见龙姑娘在庭院梨树下教乔四娘唱歌,“我昨夜唱的,是我们苗家的歌,讲的是我们的先祖们从黔地迁到这边,他们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在大山和荒野里找出路,找没有兵、没有匪,世道太平,土地丰饶的地方,累了,想家乡了,就要唱歌呢。”

乔四娘饶有兴致地听,跟着轻轻哼着。忽然侧目一笑,“所以你不是铜仁人。”

“我不是啊,”龙姑娘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天真,“天下苗民是一家,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那你的家?”乔四娘又问。

“我是定拉母的女儿。”龙姑娘一脸的认真。

仆人端出一碗面来,西老倌坐在梨树下吃面,一面说县衙晚一点会派人来问话,长沙县衙打点透了的,陆家又有进士积威,使唤两个官家人倒不在话下。

西老倌真真饿了,今日一碗清水面,炒了个干椒炒鸡蛋过桥作配菜,面条是干捞的,碗底浇了些酱油,一勺猪油,面铺上去,又滴几滴芝麻香油,舀了勺剁椒盖上,闻着喷香,筷子一通搅,面条染成褐色,挂带着星星点点的红辣椒,一口吸进嘴里,辣味一冲,胃就醒了,细细咀嚼,面条香咸,鲜辣又提味,带着些些未断生的韧劲,底味甘甜,一口面,就一口炒得焦香的鸡蛋,西老倌将一海碗面吃得干净。

不多时,戴光头领过来一个捕快,西老倌迎了,封上六两银,作两个纸包,道劳烦官家出面,戴兴与捕快二人分了,捕快便堂屋都不进了,就在院中问话,龙姑娘此番变得木讷,一问三不知,直说深夜遇盗,盗贼样貌身形一概不清楚,随行的两个仆人,只怕是遭了难了。再问来处,道是宝庆府城步县巫水上游的扶村蓝家,家在扶城湾边。问来长沙作甚?说是阿公阿母教她出来见世面,一副懵懂的世家子相。

“城步蓝家是大族,前朝蓝玉的谱系,从贵州迁来的。”捕快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大族子弟出外游历,白龙鱼服,虾蟹可欺,带两个不中用的仆人果然会吃亏的。”他还读过点书。

乔其魁在厢房昏睡,问他的西老倌代答了,吃过一遍茶,戴光头领着捕快去了。西老倌看着二人走进影壁,大门吱呀一声响,返头便变了脸色,恶恨恨地看着龙姑娘,“你说你姓龙,如今又姓蓝了?”

龙姑娘愣愣地看着西老倌,半晌扑哧一笑,“我们在地的口音,本来就是蓝龙不分,我说的蓝,你以为龙,我还没怪你呢。”

“你这细妹子,口里有几句实话咯。”西老倌一抚头,无可奈何地怅叹。

“都是真的,定拉母看着我呢。”龙姑娘眯着眼笑,小栗子从梨树上跳了下来,跳到龙姑娘肩头,偏头望着西老倌,吱吱地叫。

此日立夏,今年立夏晚了些,乔四娘早已着药房搬了个地秤来,家中人等一个个上去称,称后记簿,腕上系根红绳,这是本地老风俗,立夏称人,今年比去年重一些,便是日子越过越好的意思,龙姑娘也上了称,别看她细津津,小姑娘似的,着实打称,四娘谓她生活好,“天天吃腊肉,养得一身膘,还不显胖,这妹子。”四娘啧啧叹,最后着西老倌上称,还没龙姑娘重,“比去年还轻了,”乔四娘皱起了眉,拉住西老倌嗔道,“你没吃大烟吧?跟着一帮子朋友不学好。”西老倌赌咒发誓。

中午便吃粳它子,此为长沙老习俗,采水蚁草和糯米粉做成青团上屉蒸,又叫立夏粳,吃了去风除湿,龙姑娘最爱吃粑粑,蘸着糖吃了三个。

下午又去开福寺祈福,本是西老倌夫妇领着儿子去,龙姑娘非要跟着,带着小栗子,背上背个布缠兜,小栗子钻进去,倒似个小孩子。一台驴车坐了,先绕去了陈大鸟索家,送了麻将牌,陈大鸟索得了心头好,喜不自禁,听西老倌说善惠三百两,毫不犹豫地拿出三张锦福号的百两庄票,又封了二十两辛苦费给西老倌,西老倌一并笑纳了,还要拖着西老倌喝茶,西老倌忙不迭地拒了,出了门,回到车上,迤逦往北,出湘春门,过古吊桥,远远便看到开福寺的山门了。

西老倌看那寺庙立在江堤不远处,湘水滔滔,岸上繁林成荫,簇拥着殿宇巍峨,不由得心旷神怡,恰刚又得了一注横财,西老倌心情大好,“最爱招提景,天然入画屏,水光含镜碧,山色拥螺青。”

“出来走走多好,”乔四娘一把揽过西老倌的手臂,眼中盈盈含笑,“诗兴都出来了,不比在牌桌上乌烟瘴气的好?”

“这是在外头,”西老倌忙不迭地甩脱,脸蹭地一下红了,“前人的诗,念念而已。”

开福寺前人流如织,又有那支摊卖炸物的,算卦的,人群里游走看相的,“哥子相貌非凡,紫云罩顶,让我给你算一算。”,“兄台龙行虎步,气度非凡,不日就会高中,气运在手啊,我给你看看手相。”西老倌磕磕绊绊地挤出人流,开福寺山门洞开,一幅阴刻对联笔力虬劲,“紫微栖凤,碧浪潜龙”,再寻四娘和龙姑娘,却在山门不远处,一个糖油粑粑的摊前,这个龙妹子,看到粑粑就走不动路了。

进到庙里,乔四娘与龙姑娘似姐妹一般,撇下西老倌四处逛,到得观音殿,对着一丈高的木质观音造相,龙姑娘表情凝重,挨着乔四娘庄重下跪,口中喃喃,一个头磕下去,咚咚作响,小栗子也从背兜里爬了出来,学人模样,对着观音相作揖磕拜,引得众香客侧目。

本就是两个妙人儿,在一群香客中极其显眼,干津刮瘦的西老倌跟在后头,若不是一身华服,倒像个跟班,便有那姑子跟上来攀谈,“信士好福气,祖泽长远,可在佛前点一盏灯,长作供奉,菩萨保佑,以为将来,正所谓谋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临头来。”说得西老倌哈哈一笑,倒是前头乔四娘听了,牵头孩子返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那姑子,“你是说,我这相公享了齐人之福?”姑子笑眯眯地点头。

“你算错了。”乔四娘哼了一声,“难为寺里香火好,何必再赚份外钱。”拉着西老倌便要走。

姑子肥头大耳,且跟着,笑眯眯的样子竟似尊弥勒佛,唱了个诺又说道,“家有神农百草堂,又逢祝融损阴阳,不妄言者不妄信,消灾还在立女旁。”说得西老倌一愣,那姑子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西老倌在寺坪里站了半晌,转身去寻那姑子,却再找不见人了。

他此番不顾乔四娘反对了,寻了观音殿主事的姑子,交了十两银,供了一盏长明灯。

“那是个高人,”回到车上,西老倌才跟乔四娘解释,“神农百草堂,不就说我们家开药铺吗?祝融是火,我们昨夜才经了一遭,中间那句我没想清,后一句,消灾,说明还有一劫,立女,不就是妾吗?”眼见着乔四娘凤眉又竖,西老倌连连摆手,“点盏长明灯,祈福总是可以的,可惜没寻着那个姑子,不然真要问问,倒底劫从何来。”西老倌说着,拿眼去瞥那龙姑娘,龙姑娘却似没听到似的,低头抱着小栗子,正拿着一块薯干逗它,小栗子拉扯着薯干,偏头去咬,扯不断、咬不烂,急得吱吱叫。

“爷,娘手上镯子硌手。”忽然,儿子景亭奶声奶气道。

西老倌忙扯过乔四娘的手,果真,一支凤钏变了型,支支棱棱的,“昨夜弄坏的?”西老倌问道。

乔四娘点点头,嘟了嘟嘴,“我就这一只,还是嫁进来时的聘礼。”

“是我怠慢了,”西老倌面有愧色,“去永泰金号,今日就买。”一掀车帘便要嘱咐车夫,“你是哪个?这是去哪?”

2、

“真不用报官?”西老倌缓缓驾着车,隔着车帘小心翼翼地问着夫人。

“报什么官?死了人吗?官管事吗?”车内乔四娘迭声问。

“难得老爷起意,永泰金号可要关门了。”乔四娘悠悠说着,只听龙姑娘扑哧一笑。

西老倌不再多言,一抖绳,催马快走,处得太久,知妻莫如夫,知道这娘子言语越慵懒,心里越上火,得小心伺候着。何况方才才打过一场狠架。

马车车夫不知道几时换了个陌生的,车子也在众人未察觉的情况下驶进了一条背街小巷,驶到了底,两面高墙,路却是断头路,四周二三十众,匪样的人,将马车团团围住,西老倌掀帘时,已经迟了,迭声问时,人已经被乔四娘拉开,“天杀的奴才,”乔四娘一脚将马夫踹下车,凛凛站在车头,马面裙后甩飒飒作响,一脚踏前,立如松,声如磬,“你们要何解咯?”

人群中钻出一个矮个子,大白天的黑巾遮面,一双鼠眼精光四射,腰上别着两只短刀,大棘棘地上前,一手指着车里,手指勾了勾,便有旁人发声,“我们只要车里的小娘子。”

乔四娘不响。

“听到冇咯,你这个宝式堂客们,”那矮子边头帮腔的武高武大,好大一个头,一头青皮肉打褶,话音未落,眼前已是一花,乔四娘的身影鬼魅般地到了跟前,汉子忽觉身子一轻,人已腾了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青皮莫名其妙地斜上飞起,撞在巷子北墙上。

西老倌从车窗缝里却看得清楚,是乔四娘扯着青皮腰带横着扳飞的,走的莲花步,看似轻快,实则一步一蓄力,落后那拧着腰带一甩手,力从地起,有万均之力,乔四娘也顺势后翻,又站回了马车上,青皮在墙上便已拍昏,闷不作声地掉下了,躺在地上如一滩烂泥。

如此蛮横的一手亮出,众匪鸦雀无声,只车里龙姑娘惊叹了一声,“太太这般厉害。”

“岂止,”西老倌望着龙姑娘钦敬的眼神,内心里没来由的骄傲起来,戏谑道,“我每天晨起都要谢夫人不杀之恩呢。”

“昨晚是你打我兄长?”却见站在马车的上乔四娘,伸出一根青葱般的玉指,指着那黑巾矮子,矮子仍旧大棘棘的,仰着头,倨傲地指了指乔四娘身后的车厢。

乔四娘俏然一笑,轻轻一蹦,跳到矮子面前,矮子退了一步,警醒地便去摸腰上的刀,摸了个空。

“在我这呢,”乔四娘双手背后一捞,两柄短刀明晃晃地亮在手里,“你是内家高手,下手也太狠呐。”乔四娘嗔道。

矮子鼻子里一哼,轻飘飘拍出一掌,便往乔四娘腰上按。

又是一声闷哼,乔四娘似拿准了矮子出掌的来势,举刀贴身,刀尖冲外,等着他掌撞上来,矮子手掌被刀捅了个对穿。

矮子怒哼一声,又拍出一掌。扑嗤!

矮子双掌掌心各插一柄短刀,都穿透了,手似鸡爪般裂张着,满手的血,矮子眼睛通红,额上青筋暴露。他倒光棍,转身便逃,众匪见识了四娘强悍,已经开始四散而逃了,矮子似一条泥鳅,在溃众中穿行,四娘身影闪动,如鬼魅般跟上。

“你还欠我兄长一掌呢,”乔四娘倏然贴上了矮子,轻飘飘一掌,按在矮子后背上,砰地一声,矮子似中了极大力,身子前扑,似一坨泥坯,被拍在青石板地上,瞬间不省人事。

众匪逃逸,乔四娘也懒得追了,拎起晕死的矮子丢进车里,驾车退出巷子,马鞭一抽,一路向南,去了吉庆街,街上一处大门脸,乔福行,乔家炮庄在省城的鞭炮烟花售卖行。

乔四娘车一停,便有伙计赶出来捞住缰绳,乔四娘低声嘱咐了两句,伙计作了一揖,进了店,一会儿,出来两个伙计,一张篾席,跳进车里,卷了矮子抬进店去。

乔四娘看他们施为,忽然叹了一口气,返身掀了帘,“让你俩坐一车,我总不放心呢,”乔四娘又复嘟了嘴,“女人家赶车,你爷就忍心呐,是吧,景亭。”

此时,乔福行主理才赶出来,此人瘦高个,面白无须,近五十岁了,据说是乔家主房唯一一个秀才,名叫乔宏予,却是比乔四娘小着一辈,也是用老的人,四娘嫁到陆家之前,已在此主持,西老倌每年见得几次,无外乎三节两寿,乔宏予持子侄礼来贺。只见他一揖到地,先敬了西老倌,又向乔四娘作揖,问,“熙姑,怎么审?”

“他重伤了你其魁叔,”乔四娘剑眉一竖,“塞雷鸣筒,一个一个炸,”乔四娘冷哼一声,“招了也不必停。”

“怎么塞啊?”车开出去好长一段,龙姑娘才期期然问。乔四娘一笑,不答,眼睛盯着龙姑娘怀里的小栗子。龙姑娘诧异地低头,看着小栗子拱起的红屁股,倒吸了一口冷气。

乔四娘却似将方才遭遇全抛在了脑后,一到金店便不胜雀跃,全没了方才的威武姿态,琳琅金饰拿起来比一比,又放下,一双杏眼似姑娘情态,小心翼翼地探询着,看着西老倌,西老倌叹了口气,嘟囔着,“我就知道,横财不过夜。”索性豪气一把,怀里摸出两张百两庄票,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乔四娘一双剑眉都平顺了,喜笑颜开,指着方才看中了金饰,“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包起来。”

柜上伙计忙不迭地应了,一面装着锦盒,一面碎碎念,“不给你妹妹买一支,也显得做姐姐的大方不是。”

乔四娘一愣,转头望了望跟在一旁的龙姑娘,黄金饰品,姑娘家家都爱,龙姑娘也看花了眼,看乔四娘瞧她,四目相对,龙姑娘也是一愣,连连摆手。四娘却叹了口气,挑了一根金钗,雕鹊的,点了红珊瑚做眼,鹊翼金泊薄如蝉,工极好,小巧喜人,手里掂了掂,扯过龙姑娘,给她散了发,在她半推半就间,着柜里取了个条梳给龙姑娘挽了了髻,将那鹊钗插了上去,龙姑娘脸通红,望了望四娘,又望了望西老倌,抿着嘴笑,取过镜子来左照右照,

四样金器,花去一百六十余两,余钱充了公,乔四娘心满意足,这才期期然打道回府。

刚回到府里,陈大鸟索家的请帖就来了,请陆家夫妇二人过府一叙。

“陆安堂三代经营,代代传拓,流水般的成药,流水般的进账,实在叫人羡慕。”陈宝骥说道。今日竟是陈家一家做的东,陈宝骏坐了上首,西老倌夫妇二人是主宾,陈宝骥主陪,陈大鸟索敬陪末席,酒过了三杯,讪讪地一言不发。西老倌打迭精神奉陪,席面算是上八珍,当是外请了酒楼的厨子,红烧鲍鱼、葱烧海参、干贝炖鸡、醉蟹,初上大菜四样,竟无一样是湘菜,又上红烧羊肉、太极图、卤牛肉、小炒驴肉,这便是下酒菜了,酒用的是新康的陈酒,瓷瓶蜡封,开瓶一股酒香,可人不对,席就吃得寡淡,西老倌喝了几杯,客套话说了一兜,甚是无趣,倒是乔四娘三件新买的金器都戴着,翠春衫、青马褂,嫩青长裙遮着一双大脚,手上、头上金光闪闪,倒是贵气逼人。陈家娘子坐下首陪她,二人咬着耳朵,说到会心处捂着嘴笑。

“莫这么说,老弟,”陈家大哥陈宝骏皱着眉,伸指点了点自家二弟,“开堂售药不求财源广进,但求济世救人,陆家令尊祖大人贵为进士,天子门生,省城内外一呼百应,做什么不来财,何必开药堂,这必是有颗匡扶世人、]泽荫后代的心。”

打迭的奉承话,说得西老倌丈二摸不着头脑,索性酒到杯干,说到家严、家祖便欠欠身,后来说的话索性听也听不进了,只盯着陈家大哥微笑,却瞧见他八字胡中有一颗肉色痦子,随着话音开阖一颤一颤,正看得入神,腰上一疼,一回头,却见夫人望着他俏然一笑,桌底下摸过西老倌的手,尖尖的指甲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家”字。

直到一笼银丝卷上了桌,话终于讲到了正题,原来陈家知道了陆安堂要给军方供药,想参一股,给的条件很喜人,无论所费几何,愿出本金一半,得利止分三成,“为兄还弄到了一批金鸡纳霜,虽不多,可供应把总以上将官,情愿报效。”陈家大哥言词十二分恳切,“要说立竿见影,总比中药要见效快些。”

“军方买药,莫说报效,得利多少,我也是心里没底,”西老倌实话实说,“若不是想着前方将士辛苦,这单买卖我是不想接的。”

“就是这个意思,都不报效,边匪难灭,国家难安,”陈家大哥一拍大腿,“兄弟大义,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既如此,本上打折又如何?”话里的意思,便是半买半送也可以了。“只求到时请功折子上,能把我陈宝骏的名字,附在老弟的后头,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说罢,陈大哥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还请老弟费心成全。”见他起身,陈家人一齐起身作揖。西老倌连忙起身,一迭声地不敢当,一番做作,又复坐下。

看着陈家人一屋子希翼的眼光,比油灯还亮,西老倌嗫嚅着凝神沉思,手却伸向后头,这种大事,还得夫人做主,屋内沉寂,好一会,桌下的手掌才被一双温暖的纤手握住,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里俏皮地刮了刮,轻轻写了一个“好”字。

3、

起更了,二响过后总算饭罢,夫妇二人打道回府,陈家三兄弟直送出大门,又打子一回揖,看着二人上了车,马车哒哒走远,西老倌回头望,三人仍在门口站着。

马车摇来摇去,乔四娘紧挨着西老倌,吹气如兰,“老倌子唉,你看你惹的什么人咯?”

“何解咧?”

“行医卖药积德福,不干不净是当铺。”乔四娘轻轻捏着西老倌的手,“这三兄弟一路货色,你啊,只晓得玩。”

“鸟索别还好吧,跟我一样是个不想事的。”西老倌嘿嘿讪笑。

夜已深,马车过了东兴街,沿落星田一路向北,夜有凉风,顺着敞着的车帘吹进来,马灯的幽光照在乔四娘的脸上,一双杏眸微微眯着,略抬着头,望着西老倌,那眼神里三分嗔怒,七分爱怜,西老倌被她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了,“你莫像看崽一样的咯。”西老倌垂头道。

乔四娘扑哧一笑,手轻轻抚上西老倌的脸,一声叹,“四十岁了不清白,冤家。”

进士第大门紧闭,敲门,开门的却是乔福行的乔秀才,府里头灯火通明,众仆人在洒扫门庭,都没睡呢,仆人还多了几个,细辨之下,竟是乔福行的伙计。龙姑娘坐在前庭梨树下,吃一只糍粑,小栗子躺在她怀里,拱着个红屁股睡觉,见着西老倌也不起身,小口咬着粑粑,细细地嚼,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西老倌,又似望着他的身后,空洞无神,似在想事情。

“明天有贵客,大晚上的搞清洁?”西老倌诧异。

“客人来过了。”乔四娘在他身后幽幽地说。

景亭也没睡,蹬蹬蹬地跑出来,手里也举着个咬了一口的粑粑,抱着西老倌的大腿,仰头,“爷,家里来了好多人,打架咧!”

“就知此事未了,须得事事提防。”侧厅,灯下,西老倌夫妇与乔秀才围坐一桌,西老倌坐在灯影中,侧脸看着夫人冷静的脸,脑子里过电般回味着乔宏予方才的描述,不由得阵阵后怕。

来的七个人,都带刀,三更天翻墙进的内院,恰是打更的走街敲更筒过后,乔大掌柜已经严阵以待,在墙下等着。

“有三个高手,怕缠斗,我都下了重手。”乔秀才淡然道,似在说一件平常事。

“没有活口?”乔四娘一挑眉,沉声问。

“没有,收不住。”乔秀才腆然摇头,轻轻道,“他们没有蒙面。”

乔四娘没有再问,西老倌却听着心惊,好歹也是九门内走惯的老长沙,自然知道不蒙面的意思,盗不蒙面,就是准备不留活口,这是要杀家啊。

“太巧了,不得不防。”乔四娘道,原来回家接到请帖,乔四娘便遣人去请这位堂侄带信,信里明说,“恐家宅不安,带三五人坐夜,等我回。”果真夫妇二人出门,家中便上演了一出全武行,叫坐行十年,心性打磨得极沉稳的秀才侄都起了杀心。

今日若没有他,其魁重伤不能战,龙姑娘肯定应付不了,景亭。。。险了。

西老倌一念及此,不由得立起身,恭敬一揖,“贤侄啊,姑爹谢谢你啊。”西老倌道,“想不到你文质彬彬,却得乔家武学真传,今日多亏你了。”

乔秀才愣愣起身还礼,却是乔四娘被丈夫这一番做作弄得哭笑不得,“不是该谢我吗?”

“是是是。”西老倌又转身对着乔四娘深深一揖。

“唱戏噢,”乔四娘被他逗笑了,揶揄道,“老倌子,家事多理理,生意上多走动,也不会什么都不晓得咯,什么文质彬彬,他本来就是个武秀才。”

乔四娘立起身,开了门,龙姑娘仍在梨树下 吃着糍粑,梨树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下蚊虫飞舞,却落不到她身上。只见她小口小口地嚼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乔四娘缓步走近,乔四娘一举手,龙姑娘脖子一缩,却见那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头,乔四娘叹了一声,“藏了什么,叫人家紧追不放?”

4、

翌日晨,西老倌在窗下写请柬,请陈家兄妹四人过府小聚,却是乔四娘的主意,四娘深夜里出了门,到了天快蒙蒙亮才回。西老倌心大,老婆大人的行况不问不究,反正她吃不得亏去。西老倌正睡得香,一个柔软的身子滚进他怀里,“累死了,老倌子。”却中乔四娘回来了,“做什么去了?”西老倌搂了搂乔四娘,但觉她身上有汗香,“杀人。”四娘轻声道,杏眼含笑。

“莫吓我。”西老倌道,四娘却叫他今日夜里请陈家兄妹吃饭,“来而不往非礼也,”四娘喃喃道,似乎很困了,“这些事,早了早好。”

西老倌再问,四娘不应了,晨曦的微光照进窗棂,映在乔四娘的翘鼻上,细微的张合,一下便睡得深沉了。

西老倌写完请柬,乔四娘犹熟睡,他轻轻启门出去,晨风清爽,吹得庭前梨树叶子沙沙作响,小栗子在梨树上玩得欢,树下已经摆出了小桌,早餐已经上了桌,一大碗骨汤面,一碟煎鸡蛋,几个葱油饼子,配菜是一碟子剁椒和一碟臭猫鱼,龙姑娘坐在桌前,面前一碗面,一手拿着个葱油饼子,拿着筷子的手正往猫鱼碗里伸,吃得津津有味,“这是什么?好吃呐。”龙姑娘夹了半块臭猫鱼,举着问西老倌。

“秀才呢?”西老倌不急坐下,扭头四顾。

“这呢。”檐上一声答,秀才悠悠飘下。

“守了一夜?”西老倌一拱手,“有劳了。”他招呼着秀才坐下用餐,十分小意。经了这些时日的事,他才知,原说长沙城里藏龙卧虎,却是说大了,自家就是虎踞龙盘呐。

“那是猫鱼,”看龙姑娘仍举着那半块臭猫鱼,西老倌解释道,见龙姑娘不懂,西老倌笑,“霉豆腐,腐乳都有说的,说猫鱼是船上人家的避讳,腐、霉都不能说,索性虎作猫,乳作鱼咯。”(长沙话,腐、虎同音。)

“你姑姑今日要请客,我看做个小八珍就行了。”西老倌没话找话。

“小姑已经安排妥当。”秀才道。

“家里酒不好,我上街去买。”西老倌又言。

“行里有,可着人去取。”秀才道。

“我要出去走走,收账。”西老倌抓耳挠腮,“字花档欠我钱,谭少东也欠着。”

“小侄做陪。”秀才撂了筷子立起身。

“你要守家啊。”西老倌道,“守我一家周全。”

“有小姑在,抵得十个我。”秀才轻声道。

“脚鱼咬吊,甩不脱。”西老倌腹诽。

“我备车?”

“走路咧,消食。”西老倌没好气地说。

南城到北城,七里又三分,长沙城并不大。小街脏,大街敞,青石板路通四方。从乐古道巷出来,过刘公祠,走藩后街,转红牌楼,路经走马楼时,巷里仍是一片狼籍,廖和尚那晚竟没事,天晓得这厮是跑到哪里避险了,传闻聚甸居那一夜被火,死了十四人,六个伙计,八位住店客人,官府都断作火灾罹难,丧葬赔付总计惊人,廖和尚如今在家中专司此事,一家一家谈,一家一家赔,好在家底子厚,倒没问朋友们商借。只是这几十年的老牌子,不知道几时还能恢复,走马楼这块地是不能用了,要重建客栈,还得另寻地方。

西老倌甫一上街,才发现街上传开了,全城数一数二的典当行陈宽和号旗下四家当铺一夜之间全遭了盗,据说盗匪仅一人,武艺高强,黑纱蒙面,重拳击碎门板,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分号都有坐夜的武师与守夜的伙计,竟不是盗匪一招之敌,各号都遭洗动,损失难计。

如今这四分号,已经挤满了兑当的人,甚至有街上混子,就在当铺门口现银收票,给那无力还银的当主半价或三四折收了当票来兑,这是大赚的门道,兑得出来转卖便是翻倍的利,若当物丢失,便可议价赔偿,二三倍都难说。如此好事,九城内的好事者都出动了。

西老倌路经红牌楼义源典,看那门头大门敞,兑当的人头乌央央的,个个颜开,有当铺的伙计在门口维持,秩序倒也不乱。有心想进去安慰一下陈大鸟索,却没来由地着慌。仿似有一丝线头,从心里抽出来,越近义源典,线便越抽得长,他倒也光棍,甩甩头,似要甩掉那些胡思乱想,“不当家管这些作什么?”西老倌掉头便走。

“倒也从容,”倒是秀才跟在后头叹,“果然是三代历练,临劫不慌,遇事不乱,有老店风范。”

“也不晓得多大的损失,”西老倌头也不回地叹,“这年头,金玉难安。”

“惹了不该惹的人,”秀才幽幽接话,“百因必有果。”

“行里那酒几年陈?”西老倌不接话茬,倒问起了酒。

“同治二年在新康市谢记酒庄买的,八年总有的。”

“半湘街上的夏记有二十年的,价钱贵是贵了些,好歹待客有面子。”西老倌一笑,“我们去那里。”

“欠我钱的字花档也在那。”西老倌又说。

“亦平兄,到了红牌楼,也不进店喝杯茶。”后头有人招呼,却是谭少东,今日谭少东倜傥,一身月白绸衫,外罩天青色竹字纹薄褂,头上一顶素纱圆帽,帽准是颗四四方方镶金边的翡翠,阳光下绿灿灿的耀眼。

“这帽子漂亮,果然是开金店的,”西老倌打趣道,“头上戴着一百两。”

“五十两卖你。”谭少东笑嘻嘻地回,又道今日一早得了信便去看了陈大鸟索,这厮六神无主,坐在店里柜台后发呆,总号派的人和管事的在忙,唤他也是木木的。

“大户满崽,历练得少了些。”谭少东笑道。

“我倒喜欢他这份性情,”西老倌摆摆手,“朋友看不透,就不好玩了咯。”

吊手东家、甩手掌柜,何况少东。谭少东左右无事,陪着西老倌去半湘街,艳阳高照,街上人流如织,从三兴街走到三王街,西老倌便已经走出了一身油汗,寻着背街小巷钻,从乐兴巷转兴宁巷,总算转进了半湘街,三人直奔夏记酒馆,今日少掌柜掌台,西老倌是稔熟的客,小夏老板小意着,给三人开了个雅间,布了几个小碟,上了壶酒,又着人去隔壁胡记卤味切个一包猪头肉,再在街上打了三碗冰镇酸梅汤,小夏老板亲自进来伺候,问明了要办多少陈酒,招呼伙计去取,送到府上。又道这种小事何劳西老倌亲自来,寻人招呼一声,自然办妥。众人说起那陈宽和号遭盗的事,都是一番唏嘘。

“这街上也不太平,”却听小夏老板说,“你们都说陈宽和号的事,却不晓得我这街对面的字花档,昨夜也遭了匪,档主陈独眼,那是这南城跺跺脚要震三震的角色,横死店中,还有两个手下,都是狠角色,平日里七八个莽汉近不得身的,全死了,一个活口不留,今早烟馆的客路过发现报的客,后来,善化县的捕快皂班来了十几个,墙上地上都是血,一屋子腥气,钱财倒没少,只怕是江湖上寻仇。”夏老板啧着嘴道,“今日子四邻都邀了,夜里去河边头给他们烧点纸,送他们上路。”

5、

这夜里陆府的席,只来了大哥陈宝骏,进门一拱手告罪,坦然道家中遭劫需善后,只得自己独自来了。说是自己来,倒带了两个仆人,一老一少,矮小身形,肩膀却奇宽,跟着陈宝骏,寸步不离。

“经此一劫,我要出门,家里都放不得心,”陈家大哥一哂,“今日从乡下喊了两个族亲来做我护卫,说是舞狮子的好手,手有千斤力。”

却还请了戴光头,众人先在侧厅里吃茶寒喧,乔四娘带着景亭进来行礼。

一时席开,众人上座,却止四人,西老倌坐主位,陈家大哥是主宾,戴光头做副宾,秀才乔宏予陪末。陈家大哥和戴光头都没带家眷,乔四娘就不入席了。

席上说起陈宽和号遭劫事,西老倌好奇问损失几何,陈家大哥摇头道大伤元气,已报了官了,不晓得追得回来不。戴光头道,这等大案是府里管的,要发海捕文书,合府追辑。“怎么追?人都没看清。”陈家大哥苦笑。

“说来有味,昨夜我家也来盗了,黑天里翻墙进来。”西老倌道,“好在戴老兄带着一班兄弟在我家吃酒,一把全擒了。”这是西老倌与戴光头事先讲好的,“多谢戴兄了。”西老倌与戴光头碰了一杯。

戴光头心领神会,一饮杯中酒,“举手之劳,你我素来要好,府里哪个不知道,敢上你家来,做老兄的不给你料理了,他们就不知道衙门朝哪开了。几个贼老倌,今天已着县里弟兄已经招呼一天了。夜里出来我还交代了,喊新来到仵作小冯去试试手,尸首剖惯了的人,分筋错骨也会一些。”

“可不能下手狠了,兄弟。”西老倌肠子笑烂,脸上仍做正色,“不知道几时过堂?”

“过什么堂?”戴光头一脸猪肝色,狠狠地说,“明日关站笼,站不死也该招了,这是知县老爷的意思,他老人家上任三年,县治清明、地方安靖,盗匪夤夜入室行凶是未有事,必定有幕后主使,若是不招,都站死了再结案上报。娘卖*的。”

“知县大人这是雷霆手段,”西老倌啧啧,又举杯,“也是拳拳一片爱民心啊。”

“什么拳拳,县大爷爱民如子。”戴光头没听懂。

西老倌哈哈一笑,却见陈家大哥坐在一旁,端着杯酒只是沉吟,闷不作声。

酒吃过一轮,众人都有几分酒意了,西老倌才介绍,戴光头是此次席大人专委的药品买办,“他说了算。”西老倌一指戴兴。

“想我是精毅营的头茬兵,原是席大人的护卫,解黔阳之围时受重伤返的乡,席大人爱兵如子,这皂班头子便是他老人家保举的,后头的弟兄没死的都升了,此番置办药材,席大人也是照顾我。”戴光头立起身来说话,众人知他这是敬席大人,也都立起身来。

复坐下,却见陈宝骏问,“可有大人的信物凭据。”陈大哥举杯一笑,“不是信不过,军中采办都是大宗,稍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我也是替陆老弟操个空心。”

戴光头不作声,玩味地看着陈家大哥,半晌才哈哈大笑,一拍西老倌,手劲不小,拍得他身子一沉,“不错,老弟交的都是真朋友,能问出这一节来。”

“这个生意有新股东,陈大哥与我一起做的。”西老倌被拍得呲牙咧嘴,吸着冷气说。

戴光头一愣,满脸不解,“这种买卖如何要让人,你又不是没本钱。”听西老倌说已经议定了,戴光头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甩在桌上,“今时今日,还讲什么信物,唱戏噢,原给陆老弟看过了,你既入股,也请看一看吧。”

却是一叠采办文书,上盖关防的紫花大印与席大人的统领钧印,陈大哥灯下细细看,“小心,可别过了火了。”戴光头扭头看向西老倌,“采办可得加急了,眼看天越来越热,川贵深山老林里头,正是烟瘴蚊虫多的时候,这药采办了运过去,无论水路陆路,都要个把月,说得轻些,是让前方弟兄受苦,说重些,是贻误军机啊。兄弟可不能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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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粱店之龙山永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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