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量天尊证果报
索文2025-05-12 12:5411,049

1、

“巫盅之说古来有之,必不是空穴来风,要说杀人于无形,难免夸大其辞,家人有过,罪不致命。此事我已拜托善化县知县大人,务必彻查。”陈家大宅,陈家大哥陈宝骏坐在堂上,拿着架子,西老倌坐客座,小口咂着杯茶,陈大鸟索站在堂中,立着规矩。

西老倌听着陈大哥的训斥,心说在自己一个外人面前说这些,多少有些过了,此事已了,若不是陈大鸟索请他来说明原委,他实在不愿意跑这一趟。

陈家二哥坐他上首,陈家三姐坐他对面,陈家三兄弟,三个瘦津津,陈宝骏、陈宝骥、陈宝驹,似草食不丰的瘦马,唯独三姐陈宝苑略丰满,青褂衫、百褶裙、妆容精致,手上抱一个水烟袋,呼噜呼噜竟不断火,果是生意人,一张笑脸眯成月牙状,话却是竹筒倒豆子,又脆又急,她坐在堂下连连劝家兄,“总归是流年不利,陈宽和号当有这一劫,也莫总信那县衙,皂班、捕快捞钱上头个个精明,查案上头都稀松,上月总号失火,烧了三间连房,善化县袁捕头说是油灯漏油引燃的,一个疏忽失火便了局。水会的杨头却认为是纵火,要说我,我还是信杨头的,家贼难防,陈宽和号几十年老号,用的都是些老人,用久了,当自己家了,没个规矩也说不定,这回烧的账房连库房,损耗几多,至今都没算出来,我总疑着是故意拖延,家贼难防啊,做大哥的也该敲打敲打,”说是劝,却像拱火。

“陈年老账,烧了难盘,”陈家大哥被这妹妹说得消了气势,言语嗫嚅,“没动根本便是万幸,你又不是不知...”抬眼望了望西老倌,后半句便压下去了。

陈三姐却不管不顾地接着说,“接连各典掌柜的出事,这病也蹊跷,中风一起中,像病死也像横死,二哥兴隆典的刘绍波,十八岁上就在柜上学徒,上月我还见过,极精明的一个人,居然就失心疯了?还蹿河?啧啧啧,流年背时运寻上我们家了,大家带着我们去南岳拜拜老爷吧。”陈三姐喀喀笑着,“我现在家里可请了个道士镇宅驱邪,南城外祝威岗老胡家两个儿子都请来了,做护院,就这,夜里还睡不踏实呢。”

陈家大哥望着她竖目了,陈三姐浑似没看见,不管不顾地接着说,“弟弟确实不懂事,当铺讲个诚信,行规店章摆着,哪有这般胡闹的,也是大家惯的,我们都有责任,此番一齐担了吧,”陈三姐转过头来,放了烟袋,规规矩矩起身朝西老倌福了福,“倒叫陆兄弟费了心,好在满弟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们是一定要谢的。”

那边厢陈家大哥也似笑非笑地话赶着话,“罪也赔了,有来有往,对家就没让你带回什么东西来?我这满弟的心悸症可还没好呢。”

西老倌揣着张庄票出了门,锦福号见票即兑一百两,这是一家新开的票号(钱庄),据说总号在岳州,二、三十年老店,分号开遍湖广,怕是畏惧长沙水深,今年才进长沙,新店开在都正街,从陈家大宅所处的和乐巷出来往北半里地就到,西老倌慢悠悠地踅过去,兑了几两碎银,余下的兑成十两、五两一张的散票,怀里揣着隆起一块,心里直乐,这没登账的私房钱才是真私房,这一回,说什么都得藏好,不能交公了。又想了想,不踏实,还是绕了个弯,往谭少东的永泰金号去了。

刚刚回到家,却是家里来客人了,夫人乔四娘在堂屋陪着,四娘的声音又脆又响,“军中所需,自然做急事来办,要办的药材列个单子,必是量大,采办也需时日,只是店小力薄,求本不求利,便是报效了。”

西老倌以为是席大人来了,抬脚进屋,看那屋里坐的一个汉子,却是戴光头,西老倌便嚷出来,“钱还是要赚的,”见到是朋友,西老倌便没了正形,上前搡了一把戴光头,“席大人把这桩事交给你,过手一层油,你可要对得起朋友。”

“不必全让,让些利就好了,”戴光头见西老倌,正襟危坐的气势便缓了下来,“有好事当然便宜自家兄弟。”戴光头摸着光头讪笑。

“钱得先结一半,这么大的量,小号可背不起。”西老倌正色道。

蝉声起,事谈毕,戴光头匆匆去了,已到中午,仆人将饭端出来了,两荤一素,再加一碗苦瓜汤,乔四娘摆摆手让仆人退了,自给西老倌盛了碗汤,“老倌子,你嫌弃我不?”乔四娘轻声道,又与人前脆爽不同,话音里带着些慵懒,西老倌抬眼看夫人,夫人微微笑,剑眉杏目,挺翘鼻头,樱桃般的嘴,一脸英气中带着些微的娇嗔,这种送命题自然要往圆上答,“我觉着你这两年越发好看了,比嫁过来时还漂亮,娶你时就把你当宝,如今是宝上加宝咧。”说罢怀里一掏,掏出一个绸布包,那是回来时在永泰金号买的一只金镯,四两足金,镯身錾的鸳鸯,乔四娘接过看了看,随手往桌上一摆。

“可是我没有裹脚,今早你族叔家二姨来我这,那小脚,比我的手还细,走起路来摇得如花似柳的。”乔四娘家武学世家,自幼跟着父亲习武,不曾缠足。

“别骂人咯,”西老倌笑起来,“如花似柳,花柳巷的出身,好歹是族叔家的,留点面子。”

“我还打了呢。”乔四娘眉头一皱,“她劝我给你娶小。”

西老倌呐呐,忽然摆手,“跟我没关系,我可没叫她来劝你。”

“果真没有?”乔四娘剑眉一竖。

西老倌赌咒发誓。

乔四娘看着西老倌,像看一只犯错的小狗,眼中恨爱交织,终是神色一松,信了他的话,“讲我一胎本就艰难,嫁过来几年才生,怀了大宝后,肚子又空了三年,不如娶小,总要多子多福才好。讲得我恨,我怎么不打她。”

“那是她不该,我要找叔叔评理去,”西老倌叹了口气,又担心起来,期期艾艾地问,“你下手不重吧,没打坏人家噻?”

“那不会,”乔四娘吃吃笑,“我在看账呢,一笔甩到她脸上,从这到这,一线黑。”乔四娘伸一根纤长细指,从额头划到下巴。

二人说笑一阵,饭毕,换茶来喝,乔四娘忽然说,“你朋友那些个事,我本不该说的,可姓戴的这份生意,我总觉得接与不接尚在两可,”乔四娘幽幽道,“你这帮朋友,几曾真的帮过你呦。”

“还是帮过一些小忙的,”西老倌摆摆手,“戴光头这我也不想接,你我都知,湘军军资多是自筹,朝廷管不了那么多的,给不给,给多少,都是个未知数呢。”

“今日戴光头来,官家文书也没有一封,就是一张清单,总要官家交割吧,货出了,管谁要钱去呢?”乔四娘道。

西老倌要过那张单子来看,“常山、槟榔、甘草、乌梅”四样药材居首,倒都是治瘴疬疟疾的常用药。

二人又说起陈大鸟索的事来,西老倌将先前聚甸居见小苗女的事与今日送陈大鸟索回家捡着节略说了,乔四娘又皱眉,“陈家水深,老倌子,你听我一句,帮过这一回,情义尽到了,以后就别探这滩浑水了。”

“哪还需我探,今日子是寻到我了,我就看陈大鸟索平索人心不坏,虽好玩,还算个纯良角色,没法子帮忙出个面,今天看他那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里要我相帮?”

“陈家家风不正,结仇不少,我爹说朱家祖坟坐实了就是陈家老二组局挖的,他们隐忍多年,就为查无实据,”乔四娘正色道,“听说那朱家米业起家,如今已经得了官牌贩盐,又开了钱庄,这几年运随风上,比陈家要富不少,也组团勇练兵,这回云贵大乱,席大人带去的队伍,就有他家贡献的两营团勇,如今朱家路子比陈家玩得野,北门外圈了几十亩地,建了个园子,招了一帮奇人异士养着,江湖上能人多了去了,驱鬼使邪,若真是他家要对付陈家,陈家要败。”乔四娘笑说,“这回只是牛刀小试,大戏还在后头。”

“你怎知就一定是朱家?”西老倌说,“我倒听说朱家家风好,一向行规蹈矩,做事比陈家清澈得多。”

“我家老倌子呀,最有识人之明了,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心思正,不肯说人坏话呀。”乔四娘的话音又回复糯糯软软,半晌又幽幽道,“那苗家小妹子,听说长得可漂亮。”乔四娘又复吃吃笑,“苗家妹子不裹足,也是双大脚噢。”

看西老倌笑得有些痴,“真惦记上了吖,”乔四娘便又急了,“我娘家堂哥正好在城里,我叫他去杀了那个小妮子。”乔四娘恨恨道。

2、

一事了,诸事圆。麻雀牌儿又玩上了,西老倌叫的局,定的是聚甸居前院楼上的一间雅间,廖和尚作东,上次西老倌帮陈家了难,廖和尚跟着狠赚了一笔,自然要请西老倌,谭少东左右是个无事人,一请就到,戴光头也是,歇差便来了,听说有人请客,还写了票叫了相好文七姑,陈大鸟索被哥哥们禁了足,一家子被请进了大哥家的大宅,往好里说是邀着去住,坏里说是软禁,每日需跟大哥在自家佛堂念经几个时辰,消灾消业,大哥说要消消他的戾气,住满一个月再放他回家。前几日西老倌还去看过他,陈家大哥专辟出一个小院给陈大鸟索住,无牌无酒,陈大鸟索精神委顿,“我总要去聚甸居看一下那个苗家妹子的,害得我好惨。”

“前番是你不对,涂票昧货,行内大忌。”西老倌笑问,“你不亏心?”

“那是咯,”陈大鸟索嘿嘿笑,捋着胡子,又嘻皮笑脸的,“你得空帮我问问,那一副麻将她卖不,三百两内,你做主。”

今日打的便是这副牌了,从苗家妹子手上拿的,几乎算是白送,今日西老倌吃过午饭便从家里出来,叫了台车,先到司马桥买了各色应季水果,再转到三合斋买了四样油炸货,又转樊西巷陈记腊味买了三十斤各式腊味,一车装了,悠悠到了聚甸居,敲开嘉鱼轩的门,伙计扛着一应礼品鱼贯而入,西老倌跟在后头做了个揖,白胡子老头一身黑站在门边连连称谢,那高壮莽汉也是一身黑褂衫,站在门边手足无措,眼里却放出光来,只龙家小姑娘一身苗家装扮,红头巾,红衣,百褶红短裙下是绑腿白麻裤,一双光脚踏地,并不起身,手里端着一碗甜酒,才喝了一半,看着西老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你们汉人说法,无事献执勤,非奸即盗,”龙姑娘把一碗甜酒喝完,满意地啧啧嘴。

“哎呀,你不是下聘吧,”龙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摆起来,“我可不喜欢你。”

西老倌哭笑不得,说明来意后,龙姑娘似惊魂初定,如释重负了抚了抚胸,对着白胡子老汉叽呱几句,老汉进房去寻出了那个锦盒,杨姑娘接过,大咧咧地往西老倌怀里塞。

“送你了,你送这么多东西给我,我也送你。”龙姑娘眯着眼笑,脸上不着粉黛,自然的一抹嫣红,她豪爽地拍了拍西老倌的胸,“你是公道人呢,可以做朋友的,汉人要多几个你这样的就好了。”

西老倌也光棍,谢过龙姑娘,抱着盒子就转身,想着这把陈大鸟索搅弄得一身是非的东西,竟然白送,果然是同人不同命,我西老倌命里尽是横财运,这一盒麻雀牌,最少要敲陈大鸟索三百两出来。刚迈出门,却听杨姑娘在后头喊,“听说你们这有一种田鲫,很鲜嫩,我阿公想吃,你下回来给我弄点,好不咯?”

西老倌没口子答应。

可西老倌不爱吃鱼,这田鲫上哪弄去?

“春华稻田鲫,养在田里的,我知道,乾隆朝做过贡品晋献过皇帝老子,”牌桌上,西老倌问起,谭少东一口应了,说他去弄,“西乡清泰都过去,我家有八十亩水田,田里便养着鲫鱼。”

“家都没有了,吃上倒讲究,”却听那廖和尚一哧,“这几年云贵苗匪闹得凶,最厉害的是张宝兄一只,自号翼王石达开旧部,攻城克寨极有章法,只不晓得这铜仁是几时过的兵。”

“张宝兄是苗民,苗民能打自己人?”谭少东甩出一张牌,笑道,“她那个家,是被朝廷的兵清剿的也说不定。曾阁老初组练勇,为筹饷就搅得湖湘士绅怨声载道,后来湘军建制,定下了每下一城,大抢三日的规矩,前有狼,后有虎,百姓苦,我这两年跑生意,也听了不少,江浙一带便有传言‘宁亡于发匪,不亡于湘军’。”

“兵匪竟是一般,难怪曾大人病后仍寓居江宁,不肯回来,”西老倌接话,“怕是想着前头做的孽,无颜回见江东父老了。”

“那倒不一定,兵得喂饱了才肯卖命杀敌,虎兕出于柙,君子难束。曾大人有苦衷,募的兵里头不少本就是流民游匪,同治四年,曾大人裁撤湘军二万五千人,回来了的,搞到钱的尚且安分,没搞到的重抄旧营生,湘江边上抢往来客商,杀人越货,巡防营都弹压不来。别笑我,曾大人出兵,我家是报效了的,你家未必没有?”谭少东说起了兴,碰了一对,拈起一张鸟索丢出去,笑道,“可惜了陈老兄没来,要不然他胡了。”

“我胡也是一样,”西老倌笑着摊牌,恰是对胡一张鸟索,众人大笑,又搓牌打过,“不过说张宝兄是石达开旧部,这话索强,石达开同治二年就死了,张宝兄是同治五年黔地大荒时起的兵,这中间差着三年,打他的旗号罢。”

“嗯,这翼王勇武,是万夫不当之敌,但刚愎,借他名号起事的不少,真正归顺旗下受他节制的却不多,当初手下大将彭大顺随他征战,后来不也闹掰了,咸丰十年,带二十万白衣军出走,玩一出万里归朝,”谭少东一笑,“从广西进湖南,占绥宁、城步、武冈、东安,比饷劫掠,湘军撵着屁股追,直到江西境才剿灭。”

“那湘军岂不是逼饷劫掠又来一遍?”西老倌拍出一张牌,恨恨道,“要是我,就躲到山里去了,没完没了了。”

“你也反他娘!”戴光头哈哈大笑道。

“这话也只有你敢说。”西老倌悻悻道,众人都笑起来。

四人从下午打到吃夜饭,吃了夜饭接着打,直打到酉时,小小雅室,四方掌灯,倒也亮堂,又上了几轮新茶,今日打得大,西老倌又摸方坐了东,手气背,频频放铳,一四七、三六九的宽门子,胡不过旁人的单吊,气得要甩牌,看着灯下透闪盈亮的翡翠牌,又下不去手,这副麻雀牌的价码在他心里也随着输势涨,恨恨想,岂止三百两,得寻陈大鸟索要个五百两才好。夜饭吃得清淡,到此时已经饿了,呼喝着廖和尚叫厨房下碗面吃,却听到楼外夜宵摊子叫卖,卖葱油饼的,倒勾起了西老倌的馋虫,他唤了文七姑来接手,自下楼去吃葱油饼,谭少东道唤伙计买上来吃便了,“这东西刚出锅就吃,才外脆内糯,葱香扑鼻,稍慢一会儿,就软了,要的就是刚出锅那个味。”西老倌嘻嘻哈哈起身,众人也由他。实则这是西老倌打牌的一个毛病,输多了总要起个身,寻着僻静撒个尿,背时运随黄水流走,手风说不定就上来了,用西老倌的话说,就是“敬敬尿菩萨。”

下了楼,朗月弯弯,南风送爽,较之屋内的闷憋又爽利了几分,西老倌心情顿时顺畅,循着香走到葱油饼摊前,买了一个刚出锅烫手的葱油饼,吸着气小口咬着,炸得焦了些,过脆糯味少了,余味带苦,西老倌没奈何地望了望那炸葱油饼的,啧着声怨,“这是炸过冷了回了锅吧?”摊主不作声,西老倌没奈何地摇了摇头,拈着葱油饼,悠悠地转入聚甸居边的小巷,嘴里叼着葱油饼,解了裤带要放水,却听巷子尽头响起了人声,“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却是念经声,其中又杂有压抑着的,拳脚相交声,铁器落地的铛啷声,这是个断头巷,两面高墙,平素少有人来,西老倌放过水,听着人声弱了,仍循着声往里走,系过裤头的手从嘴里拿下葱油饼,没耽误吃,小口咬,细细嚼。走到巷底,见到一个高个汉子背对着他,威风凛凛地站着,脚下瘫倒着五六个人,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呻吟,长刀、小插散落在地,在当头一弯月下散着阴冷的光,只见那高个汉子拎起地上尚在呻唤的一个瘫软汉子,蒲扇大手啪啪连抽了几个大耳光,嗡声嗡气怒道,“天天来,天天来,吵死样的,害老子冇困得一个好觉。”

“舅哥子!”西老倌止住了嚼,高声喊道。

汉子回转身,扔条帚般将手中的人随手扔出,快走两步,也喊出声来,“运东,妹男子!”

“早向来的,东门周家坪黄九和庄订了五十箱八扣鞭,我从醴陵押车来,顺道看妹妹,你冇在屋,妹妹说家里厢房床坏了,打新床呢,让我在这里,房钱她出,还给了十两银,留我在城里玩几天。”西老倌坐在汉子客房,汉子嗡声嗡气说着,“妹妹说他跟我爷去说,妹妹真大方。”西老倌着伙计下了碗炒肉干面,又煎四个蛋,汉子看得眼里发光,也不让西老倌,端起碗大口吸,边吃边说着,“妹男子客气。”

西老倌坐在一旁一个劲地运气,定心神,夫人说堂哥在长沙,原来是真的,这堂哥名乔其魁,是夫人大伯家的二崽,三服内近亲,打小脑子不太灵光,却有天生蛮力,舍得吃苦,祖传武技一点就通,学了个十足十,因怕他力大伤人,家里人前十年教,后十年拗,将将拗到他懂得收力,乔家在醴陵的产业是鞭炮,七扣、八扣鞭行销省内,便给他安了个押车的活,乔家大族,乔四娘是族长的女儿,又嫁到了长沙,族人无论亲疏,到长沙都要来西老倌家歇歇脚,住几天,玩一玩的。何况这个打小带她玩的哥哥。诶呀,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妒心重,西老倌暗叹,遇事便上心,对了对舅哥子入住的时间,竟然就是夫人问起苗家妹子的那日。

“妹妹教我看着她,那细妹子一屋除了那老头子偶尔出街,其他门都不出,有。。。有什么可看,哪晓得一到晚上就热闹,十多天来了五。。。五、六拨人,”乔其魁大口吸面,说得嘟囔,“飞索翻墙,还带刀,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跟劫道的一个打扮,我押车时遇到这种角色,要下重手的。”

西老倌哑然,敢情刚刚下的不是重手了,正待接着问,屋外传来敲门声,“大乔阿兄,我来看你啦。”

龙家妹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饭上盖着三大片又厚又肥,晶盈喷香的腊肉。

快过酉时,局散了,都晓得陆家规矩,谭少东一台驴车送西老倌,西老倌在车里抱着麻将直乐呵,龙家妹子看见自己跟舅哥子在一起时,桃花眼里立时盈盈闪,再喊西老倌就改了口,叫“陆大哥”,那刻西老倌心里明镜似的,叹夫人这一桩事做得孟浪,却孟浪得歪打正着,监视变保护,坏事好做。“直当自家妹子,出门在外总要人保护。”有功不揽是蠢宝,西老倌说得义正辞严,又一拍舅哥子,打趣道,“吃了妹子几碗腊肉饭?可要算钱。”

今日文七姑接位,西老倌一方手风顿转,文七姑还说给戴光头做牌,边门子不弃,捡着中间门子打,大胡放炮也不要,专捡自摸,哪晓得牌势下来,中间门子没铳张,边门子都凑上了,大胡放铳不要,下一张便自摸,文七姑讲规矩,再给戴光头放水,也不能不胡牌张,待西老倌接位,除了本钱,又赢了十来两了,西老倌大方,分了五两筹给文七姑作谢,喜得她立身连连万福,却回过头去捧着戴光头香了一口。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嘎嘎地行着,车内人摇摇晃晃地闲聊,“我知那廖家爷老子是秀才,有点钱爱做附庸风雅事,这嘉鱼轩取自诗经南有嘉鱼篇,”马车内,谭少东挤挤西老倌,问,“聚甸居又是什么由来?”

西老倌嘿嘿一笑,“稍聚以待宾客,甸聚以待羁旅,出自《周礼》,千里以下郊野称甸,他们最早一家廖记客栈开在北门郊外,进城必由之地,起这名,也是个不忘本之意。”

“何不取甸聚居?”

“长沙话,腔调怪,”西老倌一哂,“你用本地话讲讲看。”

谭少东默了默,哈哈大笑,“你不考举人可惜了,”他一拍西老倌的肩。

“莫,打牌的忌人拍肩膀,肩上两盏灯,灯亮人兴,人兴财旺,莫乱拍。”西老倌斥道。

“我琢磨,这龙小妹,不像是铜仁来的,”谭少东却摸起了腮,自顾言着,“听说他们想吃田鲫,我也是好奇,问了问伙计他们平日饮食,说他们不惯厨下伙食,自在院子里吊了个锅,煎炒烹蒸都爱放米粉,红通通、粉叽叽,似有一股酸味,要这么说,哪里是米粉,那当是杂辣子,又叫包谷酸,玉米辗作粉,放在坛子里发酵发酸,那田鲫,说不好也是这吃法,那不是贵州吃食,倒是咱湖南的。”谭少东嘿嘿笑着,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铜仁我待过,龙姑娘说的话听不出铜仁尾子,老汉倒是黔地口音,也说得少,分辩不出,多数时讲西南官话,说西南官话的地方多了去了,他说得并不好,而且,多少总透着些刻意。”

“生意做得早,历练才老到,谭兄这处处留心的工夫真正家传,我陆老西真不及你,有黔东南口音的也不止铜仁啊,”西老倌计上心来,“既是湘内,你猜是哪里呢?”

“永顺府,龙山。”谭少东轻声道,“也是苗汉杂居的一处地方。”

3、

“何必要猜,直接问不好?”西老倌踩在子时前回的家,夫人备了宵夜在等着,一笼脑髓卷、一碗绿豆汁,脑髓卷抹了蜜蒸,一口津甜,绿豆汁却不曾放糖,煮得稀,放了些山楂片,天热了,消食解暑,西老倌吃着宵夜,将今日见闻说了一气,乔四娘捂着嘴笑,“你们这些男人,读书读成了死脑筋,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心领神会,直书胸臆不好吗?”

“那我就直接问,”西老倌撂了筷,嘻皮笑脸,“舅哥子进城,不叫住家来,去聚甸居看着个小姑娘,没觉睡,不好吧。”

“就是床坏了,”乔四娘面色一垮,“怎的了,这家里的事,你管过?”吓得西老倌噤声不言,抄起筷子夹起个脑髓卷塞进嘴里。

“人说妻贤夫祸少,老倌子狐朋狗友多,什么朋友都帮,什么人都见,我不得帮你看着点?太平年月才几年,九城里什么人没有?”乔四娘不依不饶,“我跟你直说,你这几天到处跑,娘家哥子白天跟着你,晚上看着她,是没觉睡,可他身手好,有他跟着你我才放得心。”乔四娘指头点到西老倌的额头了,这没理说出三分理的劲头西老倌平日里领教得不少了,自顾埋头吃得打噎,绝不回嘴。

“你说,你果真是喜欢大脚姑娘。”乔四娘说一气没对手,便上手来推西老倌的肩。

“讲道理,就是喜欢,也是照你的样子找的。”西老倌费尽巴拉地将卷子咽下,又喝了一大口绿豆汤,这才期期艾艾地闷声回。

乔四娘被噎住了,半天才扑哧一笑,她被逗乐了。

“还是夫人备的宵夜好吃,今日子在聚甸居边巷子口吃的那个葱油饼,炸得焦枯的,”西老倌就坡下驴,岔开话题,“那是我阳世上吃过最难吃的葱煎饼。”

“落后我回来,他还在那,摊门口没得一个人,是咯,炸得这么难吃,未必有生意?”西老倌见夫人听得上心,又接了句。

“你走时,他还没走?”乔四娘眉毛一挑,脸作正色。

“没走。”

乔四娘起身便往外走,西老倌忙跟着起身,迭声问这是要去哪,“聚甸居,我去看哥子,”乔四娘一跺脚,边走边数落,“老倌子你倒底是精明还是傻,既难吃不晓得想一想,那哪是摆摊的,那是望风的。”

“辛时一场架,酉时摊子还支着,今夜还会来人,”乔四娘穿堂过院已经到了正门,西老倌亦步亦趋地紧跟,嘴里碎碎念,“哥子功夫好,怕什么?”

“功夫好,脑子不好,全靠背心经克制着,背完了心性起,”乔四娘声音发颤了,“我怕他打死人。”

“心经也不短,打架哪需那么久。”西老倌犹自劝慰。

“他背了十年,”乔四娘真急了,推开大门走上街去,“还只能背到‘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火起,漫天火光,半条走马楼笼在火光中,聚甸居在其中,各街的栅栏都大敞四开,人影幢幢,附近的水会都来了,家中有井的住户大门敞开,任人取水救火,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火光中照得见人影,乔四娘没了踪影,西老倌在观火的人群中寻着了失魂落泊的廖和尚,廖和尚一脸脏污,喃喃地念着,“我闻到火油味了,是人放火。”

西老倌用力摇他,“我哥子呢?龙妹子呢?出来没?”

“我不知道,我在外二楼,临街,”廖和尚茫然地摇头,“刚跳下来,楼就蹋了。”

“纨绔子,遇事就慌!”西老倌骂了句,扭头寻了几个水会的队员,往后巷去,那有一扇后门通厨下,早上开,内搭栓,得撞开,便有队员说那扇门早开了,浓烟大火,没人敢进,近前一看,果然,滚滚黑烟从小小门洞往外冒,火舌四出舔舐着门框,黑烟中暗红飞舞,幽深可怖如炼狱一般,西老倌出到十两银,无人敢进,正着急,听见上头有人高声唤着他的名,抬眼一望,竟是夫人,乔四娘在高高的防火墙上,斜倚着猫弓背,火光染红了她的一身素白天,狂风猎猎,拂起她的裙,飒飒身姿在火光的映衬下如一枝地狱白莲。

“找过了,没寻见。”乔四娘高声喊着,“老倌子,莫浪费钱。”

咚,墙震了一下,墙上的乔四娘一个踉跄,“夫人小心,”西老倌急得大喊,咚,又是一声震,“拿梯子来!”西老倌唤着救火队员,便有那队员一路小跑地去了。

“算啦,老倌子。”却见三丈高的墙上,乔四娘轻身一跃,张开手臂如蝠翼,轻飘飘地贴上巷对面的砖墙,吐气身体后翻,斜斜下坠中如猫般蜷身弓背,在聚甸居的山墙上又一蹬,轻轻地跳落在西老倌的面前。

“老倌子也不想想我怎么上去的?”乔四娘嗔怪道,“哎呀,衣服弄脏了,我新做的绸面褂裳呢。”

“舅哥子呢?”多年来,头回见到夫人使功夫,西老倌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管他去死,”乔四娘却有些怒了,“押货六七年了,一点警醒都没有。”

西老倌正待言,又是咚地一声响,乔四娘摆了摆手,循声过去,看着隔着起火的侧门几尺远的一堵墙,沉声不语,“咚”,墙里传来一声响,势头却较之前弱了几分。

两名救火队员抬着寻来的一根桩木,对着墙,乔四娘站在后头,后退两步,顶到后墙了,只见她吸了口气,眯起了眼,沉身弓背,脚一蹬,屈膝顶肘,人如一枚被击发的铁丸砰地撞在桩木上,木头钉入墙里,周遭墙面凹陷,乔四娘走近前,举手轻推,哗啦一声,砖石沙沙落下,墙面垮出一个洞来,乔四娘没入其中。一个黑影“呼”地被从墙洞中扔出,摔在巷中,“哎呀”一声唤,竟是龙姑娘。又一个黑黑的小物蹿了出来,吱吱呀呀地蹲在龙姑娘身边,是只白面长尾的小猴子。

乔其魁是被乔四娘拖出来的,身上已经带了伤,声音黯哑。

狂风大作,已是初夏,竟刮起了东风,带着火舌往后山燎,救火队来了十多只,人流穿梭,风声、嘶吼噪杂不堪,红光连绵往高处去,如一张巨大的幕墙,墙前是皮影般的群相,蝼蚁般的人众,提着桶、扛着长长的水枪,向着发威的祝融做无用功。

“快走。”乔四娘沉声道。

马行哒哒,接着四人回了乐古道巷的进士第,请的郎中已经在家中候着了,乔四娘在车上已经验过哥子的伤,身上十数处刀口,肋下凹陷,骨折内收,不晓得伤了内脏没,乔其魁眼半眯,喃喃道,“妹子,哥哥这下着了道了。”乔四娘拔下银簪,扎在他的虎口,“你这个背时哥子,受这么重的伤,这么多年白练了。”乔四娘杏目含嗔,樱唇轻撇,手拧成拳倒看出了她的紧张。西老倌呐呐不语,偏头看龙姑娘,那妹子此番倒沉默得紧,一双漆黑的眸子在车内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冷光。

贼人是三更天来的,西老倌刚走不久,五个人,一身黑,潜进了嘉鱼轩,在院中夜值的大高个只喊了一声便被一刀劈翻,老汉大喊着推门出去,交上手了,这边龙姑娘悄悄翻墙,出来寻的乔其魁,乔其魁受了妹妹的托,平日夜里瓦上睡,坐在外房瓦上靠着防火墙,内外动静都警觉,今日打过一场,松懈了,夜宵又吃过两回,困意上来,去房里睡的,又睡得沉了些,龙姑娘敲了好几下门才醒觉,待陪龙姑娘下楼,外面已经杀开了,空气中浓重的火油味,黑衣人一人横刀堵门,其余逐房砍杀。回廊里一片哀号,目光所及尽是残肢、鲜血,乔其魁立时红了眼,怒吼着冲入杀阵,闪转腾挪间避开劈斩,贴身便出重手,瞬间打倒三人。

“这次不比平日,有高手。”乔其魁说,“有一个双刀汉子,我打不过。”

火是从嘉鱼轩起燃的,到处都是火油,火随油路瞬间弥散整个聚甸居,那个双刀汉子便是火时起现身,他矮矮个子,形如鬼魅,出现在起火的嘉鱼轩门口,蒙面布上方的小眼睛眯着,精光乍显,他与乔其魁对上眼了,略略地点了点头,举起手中不盈尺的双刀横于胸前,刀背肃杀的冷光交叉成一个斜十字,热,乔其魁举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手将将放下,矮汉子已经到了近前,人如游龙,双刀如电,乔其魁满眼刀光,快,太快了,避无可避,倏时身上便被拉了数个口子,乔其魁被打得火起,拼着白刃寸割,不躲不避,沉膝一记舍身拳,将矮汉子轰飞,哪知矮汉子向后飞出不远便沉身落地,在院墙下头,单足点地身如铊螺滴溜飞转,卸力回转,又如影般贴了上来,双刀一并,腾出手来往乔其魁肋下一按,佑大一条汉子,便冲破房门,跌进屋里。

乔其魁晕过去了。

再醒来,只有龙姑娘和小板栗蹲在身边,梁柱坍塌,烟火杂物堵住了出路,情急下乔其魁忍着伤痛想了个笨办法,破墙。

“伤成这样,你破得开?”乔四娘哧道。

深夜的进士第,灯火通明,乔四娘请了清泰街的伤科圣手姜筱田姜大夫,便在堂屋施术,姜大夫武高武大的一个汉子,一双手却如青葱般纤细,天生是干这行的,着乔其魁脱了衣服,从背后右手抱他左肩,左手抠右肋骨下方,反劲一拧,乔其魁沉哼一声,肋骨复了位,如此再清创敷药。

西老倌看舅哥子一身的血口子,看得心惊,姜太夫却道,刀伤在皮肉,好治,若对家使的小插,刀刀插刺,伤及内腑,神仙难救。

龙姑娘却好整以暇,蓬头垢面坐在侧椅上饮茶,拿着果脯喂那肩上的小猴子,此番知道这猴子叫小栗子了,那猴儿双手捧着果脯埋头吃,吃两口抬眼看一看,一副鬼灵精怪像。

“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乔四娘窝火,望着龙姑娘似笑非笑地揶揄。

“死不了我就放心了吖。”龙姑娘瞪着眼睛,笑盈盈地上前拉乔四娘的手,一脸讨好,“还要谢谢姐姐救我呢,不然我和小栗子都得死在火里头。”

“你的家里人呢?凶多吉少呢。”

“生死有命,定拉母会带他们的魂魄上天的。”龙姑娘表情忽然变得严肃,她定定地望着乔四娘的眼睛,好一会才偏头望向屋外的黑夜,轻声地哼起了歌。

继续阅读:四、后来醒觉方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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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粱店之龙山永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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