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卅载循道无虚实
索文2025-05-12 13:308,029

1、

房门外头院里,苔青花红,露凝翠竹,桃花蒂落,结出小小的果,小儿的读书声从前院楼上传出,童声朗朗,好死不死地念“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敦不可忍也。”

西老倌在竹墙下站桩,已经半个时辰了,驼背老仆忠爷在旁边守着,半眯着眼,身子前倾,无比恭顺,却作监督,手里拿着根竹条,西老倌略一动弹,竹条刷地一声就抽上了身。忠爷是夫人娘家人,西老倌与夫人两家是世交,岳父初时却没看上西老倌,西老倌的老爷子上门求告三次,才下了聘,夫人姓乔,小名四娘,西老倌怕死了夫人,一半为她美艳,一半为她泼辣,当初入洞房,一掀盖头,妙人儿美艳不可方物,把个西老倌迷得不着四六,新婚燕尔,乔四娘拿出自拟的夫纲女德二十四条,西老倌稀里糊涂地就签字画押了,原说是共同遵守,无奈夫人女德守得好,屡屡犯错的都是他,“子时前要归家。”这是章程里写好了的,昨日在巷口与陈大鸟索谈事谈得久,竟忘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自己,也怪自己当初签这卖身契时灰尘迷了眼,没看清犯事要体罚。好在昨夜与夫人行了敦伦之礼,今日夫人开恩,体罚只平地站桩一个时辰,这些年下来,罚皮实了,算不了什么。

“牝鸡司晨。八佾舞于庭,没了规矩。”西老倌腹诽,又想起昨夜陈大鸟索的话。陈大鸟索是真怕了,才邀着谭少东来找的自己。下午打牌时西老倌说他一脸死相,陈大鸟索初时不觉得,犹自悠哉,回家还绕道八角亭戏场看了一场戏,他坐的前排,单人搭桌,一杯茶,几碟小食,今日是一出《长坂坡》,台上赵子龙卖力,一把长枪舞出花来,可陈大鸟索看着看着就迷糊起来,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头晕目胀,恍惚间那台上的刀枪也似没了规矩,四处乱飞,眼看着一把把地朝自己身上招呼过来了。他哇哇大叫,翻身摔坐在地,被人扶出了戏园子。

戏园子的堂官与他相熟,送到就近的医馆,坐堂医生给他灸了五穴定神针,诊定为痰热内扰,开了方子让捡药回家煎服。

回家嘱着堂客煎药,自去床上睡,夕阳透过窗棂照在脸上,他闭着眼犹自心烦,忽然一团阴影遮去了阳光,他倏地一睁眼,窗外蝉鸣阵阵,檐下吱吱老鼠叫,周遭什么都没有。须时堂客药煎好了,给他服下,纵药中下了安神材料,也只睡了一个时辰,屋外咣当一声大响,陈大鸟索刹时醒觉,睁开眼,只觉一个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定睛一看,一件死人穿的寿服吊在床头一荡一荡。陈大鸟索哇地一声大叫往屋外冲,正撞在家中长工苏仝身上,苏仝个高且壮,一个莽汉,一把抱住陈大鸟索,嘴里还絮叨地,“正宗往热天气走了,我娘说天热物燥,冇错一点,好好的水缸都会爆。不是我打烂的啊,老爷。”

陈大鸟索出了门,就近邀了谭少东,便来寻西老倌。

“你先看出来的,你要救我。”陈大鸟索一脸愁容,昨夜巷中一张瘦脸鬼样的煞白,“我只怕是有事了。”

“有个屁事,痰热内扰,心悸失神,又加之心里有事,才会疑心生暗鬼。家里挂寿服倒新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罢。”西老倌老哈哈一笑,撂了碗问,“说说,做了么子缺德事了?”

事已至此,陈大鸟索也不藏着掖着,说出了前几日一桩事来。

这陈大鸟索半月前去红牌楼的义源典看月账、盘库,看着一个新鲜玩艺,柜台的老朝奉本月收的一副麻雀牌,翡翠雕的,装在上等的檀木盒中,个个拇指大,碧绿澄透,雕工上佳,尤其其中四个鸟索,鸟头那一点粉红竟是天然的俏红紫罗兰,做的巧雕,陈大鸟索一看之下爱不释手,全品相翡翠牌本就难得,更何况陈大鸟索这种视牌如命的人,看到这一副牌可要了命了,心里立时盘算如何昧下这宝贝,喊掌柜过来问,掌柜的喊来老朝奉,直说是一老一少过来当的,看情态应是老仆少女,操的是铜仁口音——当铺不比别处,要做朝奉的还要有门技艺,各地方言都要晓得点——一直是老人在谈,细妹子没做声,末了议定当钱五十两,为着免收赃物惹着是非的缘故,朝奉收当按规矩问当物来源,却是少女搭的腔,一口官话,说是家祖父六十大寿前打腾冲采买的一块剥皮整料,请苏州专诸巷郭家第三代玉雕师傅花了一年时间雕制而成,验货时因留了款,还扣了一半尾款。朝奉边说当日,边在牌中翻找,翻出个红中,指着侧顶,细微的水线中一个微乎其微的“郭”字。

当日少女道家祖父就为这个款大发雷霆,连着这副麻雀牌也不喜欢了,才扔给她玩的,她也不喜欢这张牌呢,总想着寻着种水、翠色一样的重雕一个,“我爷爷说玉行里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陆子冈,偷着摸着也要落个款,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朝奉道看这女孩作派,衣着虽污旧,料子却是上等的好,而今云贵乱,怕是破家的富户,又是十五日短当,爽快地做了交割。

“此女家中家业不小,应是延请了有功名的塾师,一口正经官话,我学了两年的《李氏音鉴》,讲起来长沙音尾子还去不了。”老朝奉说,“明日便是限期,若不来,便是死当。”

陈大鸟索起了昧货的意,当下计上心来,偷偷扯过掌柜,许了一百两现银,让他便宜操作。

2、

第二日夜里,掌柜的抱着那副麻将牌到了陈大鸟索家,奉上宝贝,报告事了。

原来此日掌柜的亲自坐柜了,在店里守到下午关张时分,那仆女俩才来,带来了当银及半月息,要赎那翡翠麻将牌,掌柜的收了钱银及当票,高台后忙活了半晌,快到掌灯时分了,却将当票与钱扔了出来,“仔细看看,过期了。”掌柜的拿腔作调了一番,原来拿回当票便做了手脚,一番做作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墨干透。当铺当票写字有讲究,当银多用繁日期多用简,譬如当“伍拾俩”那是写得规规矩矩,“同治十年三月廿九日”则又简又潦草,而今且把“廿”字中缝填满,二十九就变成了十九,当票上印着的除了“认票不认人”,可还有一句,“到期不赎任其本典变卖作本”。掌柜的便将此作理,一番训斥,道超期十天,早变卖了抵款了,还让自己一通找。

老仆立时不干了,高着嗓门吼出天来,铜陵话又快又急,掌柜的一句也没听懂,准备喊几个伙计出来送客,却是那少女拍了拍老仆的肩,止住了喧嚣,举步向前,双手扒着高高的柜台,仰头望着掌柜,点漆似的瞳仁中尽是冰冷,“定拉公会惩罚你的,你们这家店,别家店,你的主人,还有你们整个族群。”说罢,扭身而出。

掌柜的将这事当个笑话讲,陈大鸟索就当笑话听,一颗心都在那副麻将牌上头,日夜把玩,真真把它当了宝贝。

隔得了两天,掌柜的便出了事,好好的人儿,说是晨起时摔了一跤,半个时辰就不行了。家里仆人说,那里夜里掌柜的便似被魇着了,仆人起夜看到掌柜的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口中喃喃自语,下半夜下起了小雨,待到早起的仆人起来,发现掌柜的倒趴在天井的青苔上,鼻子里流出血来。医生来了也是回天乏术,说是这头风发得急,没得法子。

不几日,家族陈宽和总号突发大火,过火三间厢房,若不是红牌楼水会来得快,整条街都要烧起来。紧接着,家族里的天元典、兴隆典掌柜相继出事,天元典与自家掌柜的情况一模一样,老头倒没跌倒,躺在椅上就睡过去了。兴隆典的掌柜却不是如此,他四十多岁正值壮年,那日大白天的去下碧湘街口看一桩抵押物,那是一户破落民居,侧厢里竟收着一座檀木雕刻的水月观音,大小与真人无异,胸前一串嫩黄的牙雕佛珠,宝相庄严,只是保存得不太好,脚踝处有虫蚀痕迹,掌柜的看了半天,忽然哈哈笑了三声,“宝佛沦落陋巷,恶心收不了慈悲。”语意里说不出的凄凉,旁人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冲出门去,到得夜里,湘江边捞起一具浮尸,正是兴隆典掌柜,青白的脸上仍带着笑意。虽然总号都重新派了掌柜,但行内人心惶惶,都说这种事,接二连三地出,是典当行里德行有亏,或者过年时拜祖师爷心不诚,马将军降下祸来(典当行里拜马援为祖师),一时间家族四家商号风声鹤戾,这陈大鸟索也紧张起来,想起那小妹子说的话,却又自我安慰,道有这么大神通,又怎么会沦落到典当行里卖东西。话虽如此,事上了心,就难得甩脱,终是有些惴惴,再被这床上挂寿服一吓,三魂七魄都不全了,抓住西老倌如抓个救命稻草,死活不敢回家。西老倌无法,留他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站完桩,到前院陪陈大鸟索吃了个早饭,便将他送去了东岳宫,暂与洪师父住在一处,洪老道有神通,请神驱鬼不在话下,西老倌嘱着陈大鸟索多带点钱,洪老道的吃用经心点,自会护他周全。陈大鸟索趴在洪老道面前磕了三个头,守殿的老道领他去隔壁休息,一会儿隔墙传来震屋的鼾声,许是一夜没睡,这会心终于定了。

洪老道便拉着西老倌打趣,道这陈大鸟索天生祖荫福泽之相,人虽瘦弱没精神,但山根高耸,两颊有肉,唇厚丰盈,若不是印堂一片乌云,怎么看也不是个短命相。又欣慰道西老倌入道了,能看出定数之外的东西。

“术数无定,人心如渊,你是看他一双眼睛有贼相,乌云盖顶,眼窝带青,是个倒霉相?”洪老道问,“待他一回头,这后脑三个旋,命数不可定,我都不敢轻判的东西,你竟事前就说他有大凶之兆。”

西老倌嘿嘿一笑,道师父面前不敢隐瞒,且听他细细道来:说这陈大鸟索家族渊源,竟是长毛乱时东王攻长沙时起的家,道光年间,陈家曾祖讳宽和公在红牌楼开义源典,惨淡经营,咸丰二年,长毛军攻长沙,城中百姓纷纷弃家而逃,大小店铺关门闭户,这陈家老儿不知为何,竟当铺照开,一时典者云集,百姓出逃只带细软,不便携带的大件忍痛当掉,义源典扎实收了不少好东西,长毛军围城八十一天,三次轰破城墙,湖南巡抚张亮基率部死守,长沙城竟未破城,后来东王萧朝贵在妙高峰被清军一炮轰死,太平军弃长沙转攻益阳,义源典一时大发,在坡子街开分号聚丰典,咸丰四年二月,太平军石祥祯、林绍璋部攻占岳州,石祥祯率部顺湘水南下,虽有曾国藩大人所建水师迎战,长沙城里再度人心惶惶,典当行门庭若市,咸丰四年四月二日,两方水师战于离城不足百里的靖港,史称靖港之役,曾国藩水师大败,曾帅愤而投江,虽被救起,长沙城居民又开始新一轮出逃,开在坡子街的聚丰典创下史无前例的日受典一千零四件。这一次,太平军又没攻入长沙,三日后,被湘军塔齐布部、水师褚汝航部阻击于湘潭,富贵险中求,城定铺安,陈宽和号又发了一笔。因了这次,陈老爷子私下自谓家业承湘军福缘,咸丰四年六月曾国藩大人率水师北进会攻岳州时,陈老爷子自发报效军费八千两,后被曾大人在请功折子里记名上报,得了个从六品宣抚使司佥事的虚衔,虽然从未委过实职,陈家却从此祖荫荣光,里子面子都有了。

如此这般,陈家曾祖凭借长沙福地,大发国难财,几十年经营,成为长沙城里数一数二的典当世家,总为陈宽和号,全城有四家分号,分别为天元典、义源典、聚丰典、兴隆典,四个财东,陈大鸟索便是财东之一,主管开在红牌楼的义源典当行,义源典开在闹市,日进斗金,又有得力的掌柜、账房、伙计,陈大鸟索生在金窝里,长在蜜罐中,自幼刁蛮,长到大了,分一户当铺给他管,陈家自曾祖起都是一脉单传,到陈大鸟索这辈,才有兄妹四人,陈大鸟索是老满,也是家族培养后辈的意思,四家当铺,一人管一户,用尽了才将将够。陈大鸟索想做个甩手财东而不得,无奈每月看看月账、年底瞧瞧年算单,月账清楚,算单详尽便好。

可这三代之家,并不积善,西老倌知道,陈家表面上开善堂,开粥棚,各种赈灾名单里领着头,事实上,发财的买卖百无禁忌,陈大鸟索还算好的,上头几房哥姐们,灾年屯米,低买高粜,豢养民团助官剿匪,实则杀人越货,以良民充作匪数,同治五年,陈家大哥所练团勇八百人,加入湘军营官杨岳斌部,转战醴陵、安仁等处,平湘军鲍超旧部哗变案,杀贼百余人,据闻过醴陵后,醴陵大户十减其七,陈家大哥当年年末又娶了一门新妇,大操大办,下聘的金银首饰用箱装,陈家大哥管着总号兼之天元典。陈家二哥管着兴隆典,此人又有个癖好,爱土里的东西,平日好勘察,开当之余,雇有一帮土夫子,挖坟掘墓,专要搞那土里的东西,不单前朝老坟,本朝有主的坟也挖,手下那帮土夫子都是厉害角色,避开墓葬守卫,偏远僻静处杂草中一个盗洞下去,窄窄的与兽洞无疑,土里行军,不得空手。陈大鸟索拿过一个玉蝉在西老倌面前显摆,沁色斑驳,年份只怕不止前朝,西老倌还骂他不嫌晦气。后来城郊朱家祖坟被盗,朱家大坟可是有主的,后人朱大财主富甲一方并声名显赫,悬赏了三千两暗花要彻查盗墓者,几日后南城外头祝威岗一户民宅发了命案,五个民夫样的人死在堂屋酒桌上,死因中毒,几人都是街市流民,流光难,无家无室,兼之此地僻静,又无人证,官家查了几日,作了个悬案未结,外八门里有相熟的认出这几个是臭名昭彰的土夫子,叹只怕是上家手狠,卸磨杀驴,弄了个死无对证。各种线索都指向了陈家老二,但查无实据,这是大仇,朱家暗里记上一笔,多年来没少恶心陈家,只怕暗地里还憋着劲,要还个大礼。陈家老三是个姐姐,管着聚丰典,当年陈家老爷子定的规矩,女不外嫁,给她招赘了一个夫君,此女看着娴静良淑,爱诗书,还召集女伴开了个也园诗会,每月邀聚,饮茶作诗,实际也是个狠角色,在走马楼边开着一家娼馆,又开烟馆,善化县、长沙县总起她名下的烟馆有四五处,开烟馆必有赌局,又放印子钱,积年下来,毁家无数,外头不知道结了多少仇。说起来,这一家人,只陈大鸟索稍良善,虽然嫖赌逍遥样样来,终究没有大恶,这陈家虽然在外头名声不好,家里却是孝悌友爱,陈大鸟索因排行老满,被兄姊们宠得没了边,兴许是平日里作多了恶,三兄姊都无后,只将这老弟当个宝贝一般,行外偏门一律不让他碰,其余任事都顺着他的意,几乎是当祖宗般供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自家子女都没这么惯溺。

“所以佑大的陈家,就这一个软肋,陈大鸟索,他又是最没卵用的。”西老倌道。

“是咯,真有大仇,先从他下手倒是方便。”洪老道也叹。

“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陈宽和号一味贪财,不知道有多少报应在等着,”西老倌喟叹,“只是这陈大鸟索和我一向要好,亲如兄弟,他如今这样,我也不忍,先帮他平了这桩吧。”

洪老道说好。

3、

西老倌出得门来,坐上车,慢腾腾地回家,家里,谭少东带着陈家下人苏仝已经在等着了,堂屋正中放着一个锦锻包的檀木盒子,盒中便是那副麻将牌,西老倌笑了笑,先去后院寻太太请了个安,才带着谭少东出门,却先往北,往司马桥的小集市绕了个弯,再转头向南,去往走马楼。走马楼是条街,原是前朝吉王府的一条内廊,改朝换代,人走宅败,此处成了条街巷。

这许多年,西老倌在长沙城里的名声不是白混的,略一打听,便知那一老一少的行踪,就住在走马楼福心药铺边上的聚甸居,这可是城里老字号的上等客栈,谭少东路上还戏谑,说果然是黔地来的富家小姐,逃难不减威风,当东当西还要住这种好地方。

聚甸居当街二层,青砖顶上是鹊楼,牌匾钟鼓文,门口柱上一副阴刻行书对联,“迢迢去路,落落此乡。”进门佑大的天井,左厢做饭堂,楼上是客房,后头还有一进,是嘉宾房,一个独立的小院,只做整租,上头又是一匾,上刻嘉鱼轩,取意诗经《南有嘉鱼》篇,嘉鱼轩大门紧闭,西老倌叫来伙计去通传,伙计回道这会敲门不应的。

西老倌哈哈一笑,兀自上了楼,去寻老板,这聚甸居的老板西老倌熟,二十七八岁,比西老倌小,原本也是一起玩的角色,有好玩的随传随到,家族产业任事不管,早两年乃父得病,才接下这份家当,从此俗务缠身,西老倌做局十请九不来,来一次叫苦连天,喝起酒来像饿痨子见了饭,不要命。

老板倒是一寻就见,在二楼角上自辟的一间店东房里练字呢,小老板姓廖,字巧义,二百来斤的大胖子,一张肥脸肉嘟嘟,挤得眼睛都看不见,秃头,脑后的头发总成一个稀疏小辫,正面看像个笑脸和尚。此子做过童生,制艺上头稀松,家里出钱买了个贡生,爱看杂书,最近又爱上了摹碑和对对子,都是俗务之余的玩头,倒是越玩越雅了。

廖和尚一见西老倌,眉开眼笑,忙看茶让座,“身边都是生意人,好歹来了个会看书的,”不等西老倌开口,就道,“老客南来,问因问果问来由,”这是出个对子了。

“湘江北去,送人送鬼送东西。”西老倌哈哈一笑,应道。

廖和尚低着头咂摸,一拍大腿,眼睛眯成一条缝,“差点意思,也还通咯。”

西老倌便问那嘉鱼轩的客人,廖和尚道这是一主二仆,主家姓龙,小姑娘,老仆人,还有一个高壮汉子,武高武大,神力惊人,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家私虽简单,几个箱子老沉,都是那汉了一人挑的,他们这会在家,只是这个时辰是叫门不应的,躲在屋里鬼鬼鬼祟祟的,必要过了未时才出来。

西老倌长了个心眼,问他们平日饮食,廖和尚道与常人无异,好吃酸,醋用得多些,店里下人吃的酸菜他们最爱,过几日又叫厨下炒豆子,谓泡茶喝,荤食好吃腊肉,小半个月下来,店里的陈年老腊肉消费了一大半,钱上头倒是舍得的,也就由他们吃了。西老倌道,这样看来,倒像是苗民,听说苗疆各部都有自己的神仙,每日祭拜,比中原礼佛还要虔诚,当日小姑娘说定拉神会处罚陈大鸟索,说不定就是他们祭拜的神灵。

“你可见过他们的神像?”西老倌问。

“他们说我这汉人太污秽,不准我进那个院子。”廖和尚讪讪道。

“听说有客来了,我来见你啊。”房门外传来一声童音,话音未落,小姑娘推门进来,十三四岁的模样,杏色褂衫素长裙,衬着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粉扑扑红润的脸颊吹弹可破,一头乌发后挽结了个流云辫,鼻如悬胆,唇若丹霞,若不是一双杏眼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真真是个小姑娘。随着人进屋,屋内弥散开一股米食独有的焦香,却是姑娘手上拈着一只烧糍粑,糍粑两面焦黄,烤得将将好,只怕还发着烫,姑娘转手将糍粑倒来倒去,寻张椅子坐下,双脚吊着打千,手上糍粑仍热烫,索性长袖一笼,隔袖两指轻拈,抻到嘴边,轻咬一口,又连连呵气,好一会儿,才鼓腮细细地嚅嚼,眯起眼睛,一脸享受的憨态。

西老倌笑眯眯地看着她吃,不急着接话,待她咽下那一口,廖和尚倒的那杯茶他没沾口,双手端着恭敬奉上。小姑娘眯眯笑着,接过来一口饮尽,轻叹,“这茶甜呐。”

“我代我兄弟来赔罪,”西老倌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来意,“那猴子顽劣,假手段遇到真高人,是他无理在先,我代他认错求饶。”

西老倌捧出那盒翡翠麻将,放在姑娘身旁几上,“原物奉还。”又掏出一张当票存根,“冲撞了妹子,当银就当谢罪了,给妹子压压惊,可要得?”

小姑娘一直眯着眼,看着西老倌作派,口里不停,几咬几咬,一只糍粑就下了肚,她轻吁了一口气,小手轻拍了一下肚子,叹着,“哎呀,胃口怎么这么好啊,我没吃饱呢。”

“我的铃铛呢?”小姑娘小手一伸,“还我。”

西老倌被问得丈二摸不着头脑,笑了笑,没接话,回头望了望廖和尚,嗔怪道,“姑娘没吃饱,听见没,你这店家也是个不懂事的,怠慢了贵客。”

又转头望向小姑娘,“妹子打算在长沙城再呆几天?”

小姑娘一愣,眼睛一转,脆生生地答,“总要五六七八日吧。”

“那就做八日,一日一顿八珍席,上八珍,按三两八钱银一席算,请廖兄弟安排,”西老倌伸指轻点廖和尚,“落后找我会账。”

嘱咐完,又堆起笑脸,“我兄弟我回家要严加管教,”怀里掏出两个油桃,刚刚绕到司马桥买的早桃,抻到小姑娘面前,“大猴子挨鞭子,小猴子吃桃子,莫嫌弃,拿去喂它。”

“莫说上八珍咯,三两八钱,山八珍都不够噻。”回程路上,谭少东戏谑道。

“反正只给他这么多,随他安排。”西老倌也笑,“总要寻着那陈大鸟索报账的。”

“那可要按上八珍报,按同福楼的菜价,山水八珍,十八两一席,报足十天。”谭少东哈哈大笑。

“你怎知她养猴子呢?”谭少东问。

西老倌一抿嘴,叹了一声,“陈大鸟索这是疑心生暗鬼,他家高墙大院,贼人大白天里潜进厢房,在床头挂寿服,唱戏噢,”西老倌一哧,“长沙城里能高来高去是有几个,我又不是没见过,且得跑几步,助力上墙,借着墙面凸起处,踩蹬再借力,手足并用,像个大爬壁虎,真以为是话本里头写的,钻天鼠卢方,一飞上墙,悄没声的不被察觉的?”

“要干这种事,支使一只调教过的猴子,不比人去方便?铜仁山野之地猴子多,苗人养猴又不是稀奇事,再说了,我到店就寻伙计求证了,他三人确实带着只猴子,你自己去东看西看,问时你又不听。”西老倌一拍戴光头。

“这聚甸居我是头回来,好大一份产业,自然到处看看。”谭少东自失地摸摸头,又皱眉,“要说这阵子陈家当铺事可不少,四个掌柜死了三个,若真是他们的定拉公显的神通,巫盅之术杀人于无形,这主仆三人有这么大能耐?想想都后怕。”

“两个中风,一个失心疯,也是赶巧了,”西老倌也收了笑脸,“事物反常必有妖,如果真是人为,这三人的处置与陈大鸟索不是一个路数,陈大鸟索这头,说破天了只是恶心他一下,那三人可是要了命的,”西老倌眯起了眼,“此中只怕另有隐情。”

继续阅读:三、无量天尊证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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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粱店之龙山永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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