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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陆景轩,生于光绪初年,恰是同治爷驾崩,小皇帝即位,全国举丧,汤饼会都没摆席,不是没钱,官家不许。这年恰又是一个灾年,湖南被水,朝廷蠲免武陵、安乡等十一州县糟粮、芦课。虽然于长沙无碍,各州各县的官长也比着富户出钱赈灾,长沙府自古分两县,以浏阳门与大西门为界,长沙县管北,善化县管南,乐古道巷属长沙县,长沙县令就摆了一桌席劝赈,陆景轩的父亲在城里产业不小,自然是座上宾,捐了百廿石谷,百两银。他倒不心疼,还要多捐,被同席劝住了,“你把价目提上来,我们怎么办?此时莫攀比。”有那老成持重的说。
陆家世代居长沙,族谱上载是战国齐宣王妫辟疆之后,因后代获封平原陆乡,遂以陆为姓,不知怎样辗转迁徙,总之传到陆景轩这里,已是正宗长沙老土著,家族人丁不旺,他听父亲说,还没有湖南省呢,自朝廷设立偏沅行省,陆家就住城北乐古道巷,没挪过窝,初时以贩药为生,一间小铺面,几代经营,略显小康。
老陆家自曾祖开始发家,曾祖承平公晚年得中,五十多岁中咸丰朝二甲进士,十几年经营,广置物业,待到去世,祖宅已翻成三进青砖黑瓦大宅,悬匾进士第,城外良田千亩,城里店铺数间,可惜子息单薄,总总是一根香火,祖父青年中举,却也青年早殁,传到老陆父亲这一代,妻、妾二人各生一子,终成棠棣之家。
老陆的父亲名讳陆运东,字亦平,真正的纨绔子,承继祖荫,少时倒有才学,十八岁考中了秀才,后来两第不中,再无倖进心,掏钱报效买了个贡生。年轻时好轻信,与人合伙经商,屡屡被骗,败去一半产业,中年来意气全消,沉迷酒色,是翠仙楼的常客,交结了一帮狐朋狗友,整日耍牌叫局,到后来,又染上了鸦片。不理生意,偌大的家由正妻操执,只知玩耍,鸦片烟好吃,所费不多,吃不垮,又好打牌,那可是销金的利器,好在家大业大,一时败不完,街邻都传,富不过三代,这老陆家终究要败。
老陆大哥名陆景亭,是正妻的崽,陆景轩是庶出。
故事就从这陆运东说起。
中年后,陆运东有个名号叫“西老倌”,这个名声在长沙街上外八门行子里很响,传得说陆运东人家不知道,说“西老馆”,那是鼎鼎大名。
其实陆运东是个好名字,这个名有讲究,陆家自承平公起,药材生意扩大规模,开创陆安堂药号,三代经营,开到七家,内城五家,湘潭、醴陵各一家,逢双日有名医坐诊,不单开方,还有成药,其中润喉的铁笛丸、滋阴清火的知柏地黄丸因其货真价廉疗效好,行销省外,真真日进斗金,到陆运东父亲手上,生意拓展,又开了两间成衣铺,号陆锦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子息不旺也是真的,太太娶了四房,只播种、不发芽,陆老爷子行善积德,遇庙烧香,遍求良方,方法用尽,四十多了,犹是枯藤一枝,不见瓜蒂,后来听了一个走方和尚的言,到普陀山去拜观音,大香大烛,又学当地人做法,三牲五果六斋,拜得个诚意满满,回到家来果然怀上了,一举得男,香火得继,陆老爷子喜不自胜,因这中药、成衣行业属木,大利东方,给儿子起名,便起了个运东,也不排班辈了,本意里,无非要儿子一生丰足,守着一份家业即可。十八岁在庠后娶妻,却是父亲定的娃娃亲,醴陵大户乔家大女,前头有三个哥哥,大名乔云熙,小号乔四娘。乔家在醴陵主业炮庄,烟花爆竹行销全国,开得炮庄,又做得大,家中势力便大,武学家传,族繁业茂,黑白两道都有点人脉。乔家与陆家是世交,渊源上溯承平公,进士家的孙,长沙城里想结亲的达官显贵一大把,陆老爷子都不要,偏在陆运东六岁时,亲自下醴陵,一船十多个红木箱子的聘,结下了这门亲。
哪知陆运东一个浪荡子,事事与父亲拗着来,家里生意原本旺,沿着前人的路往下走,便是坦途,他却偏偏要转行,自己又没主张,听信了一帮朋友的,朋友说宁乡有铁矿,邀他参股,出了一大把子钱,挖了半年,半根针没见,还被当地士绅以毁风水文脉省控,输了官司又赔了一笔,又跟朋友合伙开首饰店,没立名号,先控成本,首饰成色、工艺均不及同行,卖不动,又亏了一笔。又跟着一个走方的姓洪的道士修道,真真当亲爷侍候,为学着一些道家功法,将钱财水一般地撒出去。如此一来,家底亏了一半,正妻在内堂坐不住了,一台轿子出门,邀了几个陆运东父亲生前至交,演了出堂前训夫,收了财权。几个长辈的话讲得厉害,道陆家一脉,正业有成,这是祖宗成就的一份大家业,乃父在时,曾经说过,谋望在木,大利东方,因此老陆家药号、成衣做得旺,如今陆运东不学无术,又开矿、又做首饰行,这些个行当属金,金又克木,胡乱作为,搞得一塌糊涂,恰如官不能理政,便当让贤。好在这陆运东天性不坏,天生怕老婆,又怕自家爷老子棺材板子按不住,跳出土来寻自己麻烦,存了敬畏心,索性丢开手,玩归玩,不理家事了。
家事上收敛住了,玩乐上却又敞开了,狐朋狗友整日啸聚,才显浪荡子本色,烟花场子没少去,又迷上了一个姘头,南城翠仙楼的清倌人小二宝,原号称卖艺不卖身,西老倌嘴上殷勤、手里松泛,几轮下来,二人被底春暖,共赴云雨,要好得坐则交股,如此小半年,小二宝起了意,要嫁西老倌作小,把个西老倌急得,风月场子玩归玩,带回家可不是好玩的,引着几个朋友一通劝,小二宝也是个脾性人,一台小轿上了门,恰西老倌不在家,乔四娘接了,坐在堂屋,瓜果几样,上一壶茶,又上了一壶水烟,姐妹样的聊天,待西老倌回来,乔四娘笑眯眯地摒退下人,转身就板了脸,上前一个扫腿,踢得西老倌双膝跪地,正堂上挂着一幅下山虎,旁边是承平公一幅对联,“学孔学孟学船山”,“知书知礼知荣耻”,乔四娘祭出祖宗家法,来了一出堂前训夫,按住西老倌,扯脱了裤儿,一把戒尺将老倌的白屁股抽打得青一道、紫一道,直把一旁的小二宝看得目瞪口呆,夺路而逃。
小二宝走了,乔四娘便收了架式,一口一个老倌子受苦了,拿来药膏亲自给他涂,西老倌直叹,也好,好叫外头人知道,这个家是谁作主。乔四娘剑眉一竖,又问道,“若她再来,你要如何?”“我打死她。”西老倌再不理二人情义,抽着嘴说得斩钉截铁。
“不对,你不理便是。”乔四娘阴恻恻一笑,“要打也是我打,这里头只有我占理。”
事后,乔四娘着人送一百两银的庄票给了小二宝,帮西老倌断了这个联系。
然陆运东正业上不行,偏财运却极好,乾元宫边三王街的字花档,他是熟客,字花档里棚顶吊着个封土陶罐,开一期,破一个,破一个,补一个,是谓字头,中了字头,赌金翻四十二倍。某年年底水浒一百单八将,他竟连中两次时迁,引得档头出面请他吃了一回酒。牌也玩得精,又有瘾,不拘赌金大小,一邀就去,必坐西方,手气奇好,赢多输少,后来朋友输得不想玩,立了个规矩,上桌摸方,东南西北,摸到哪方坐哪方,才稍稍压下他的运势。
日子久了,陆运东竟把偏财当了事业,原说偏财赚取偏门消,他用不完往家搬,太太也由他,专门给他立了本账,不入公账,许他自用,趁机消减了他应对狐朋狗友的开支用度。
陆运东自己也得意,道正业在东,偏财在西,他自己正业不行,财运都往偏财上走,拦都拦不住,自取了个名号叫“旺西”,自己这么叫,旁人跟着叫,这名号就传出来了。
修道的事也没撂下,寻了文昌阁边东岳宫捐了一笔银,让洪师父静养修道,每月逢九到师父跟前请安学道,那是雷打不动,朋友们叫局、耍钱一概不去。人说浪荡子玩东玩西无长性,他却偏偏将修道一途坚持下来了。
2、
西老倌学道时,还没有粘上鸦片膏。他学道不显摆,洪师父有教诲,修道如修身,术高莫用,半桶水更别晃荡,长沙九门里高人可不少。可不怕人找事,就怕事找人。西老倌几个朋友,都是长沙街上有名的“闹尸鬼”,家里开当铺的陈大鸟索、永泰金行的谭奇奎谭少东,善化县皂班头子戴兴戴光头——一个屁事不管的富家大爷,两个闲钱没处使的二世祖,一个专管下九流的大混子,年龄相仿,都是三十啷当岁,倒是配死了火。平日里玩在一块,形影不离。
事就出在陈大鸟索身上,这陈大鸟索,是个干瘦人,脸上不挂二两肉,不抽鸦片像个鸦片鬼,平日就爱那麻将牌,长沙麻将无花、无风又无中,二五八做将,起手胡分无将、缺一色、六六顺、四喜四种,极简的规矩,这陈大鸟索偏爱就是一条,抓着就不放,想方设法都要定那一张,自谓那是他的本命牌,长沙话里一条又称鸟索,他这名号就是这么响起来的。
这一日,又是一桌牌,在湖北会馆的雅间,吃过中饭便开局,四人摸方坐定,一边闲话,一面打着雀儿牌,此时恰是同治十年,已近五月节,江湖动荡,四方不安,特别是湖南境,四人谈兴旺盛,说起上月益阳会党刘道美起事,攻陷了益阳,“说那刘大将军,长得威武,一身横练功夫,一把斩马刀,杀人如切菜。”谭少东啧啧言。
“还不是被朝廷给平了,这是曾国藩大人不在,在的话早平了。”戴光头一哧,他一个光头,肥头大耳,额顶一粒大黑痣,痣上稀疏两根粗毛,“话说曾大人如今在江宁,何解不回湘看看呢?”
“合省士绅都反他,有家不能回呀,”谭少东道,“当年大人自组团练打长毛,建立湘军,朝廷许他自筹军饷,这合省士绅都被他追比过,这是最后打赢了,若是输了,怕是死后还骨回乡都难。”众人都是一叹。
牌直打得日头西斜,中间戴光头嫌手气背,要重新摸方,又换了一轮座位,此番陈大鸟索恰就坐在了西老倌的下手,西老倌手捏着牌,盯着陈大鸟索只是看,陈大鸟索被他看得发毛,不耐烦地喊西老倌出张,西老倌却放了牌,一把抓住陈大鸟索的腕子,“你最近做了坏事了?”
陈大鸟索一愣,望向西老倌。
“大缺德事。”西老倌松了手,“不是顶要好的朋友,我懒得开这个口。”
“典当行里收破烂,贱买贵卖都是规矩。要说缺德也缺德,哪个屋里不是遇着难处才来当铺?”陈大鸟索嗤地一笑,“钱货两清就要得,管不了事主家里三灾六难。”
“下九流,内八门,再贱的行当都有规矩,”哪知这平日里没正形的西老倌,居然正经地劝起来,“举头三尺有神明,玩归玩,败家如抛絮,不索无由之财,种祸如养盅,终有蚀身之日,莫伤阴德。”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陈大鸟索只是懵懂,谭少东、戴光头听懂了,不吆喝着打牌了,噤了声。
“没坏规矩?”西老倌逼着问。陈大鸟索连连摆手,西老倌皱着眉,一摊手,“那今日子我帮你卜一卦,知吉凶,避吉凶,再是鸟人鸟命,多年的牌搭子,也是为愿你好。只怕三缺一。”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陈大鸟索,端起身旁几上一杯茶,“你蘸水写个字。”
陈大鸟索愣愣接过那杯,依言伸指蘸水,却一抬手,把水泼了,说道杯里有虫。
西老倌倏地起身,一跺脚,扭身就走。陈大鸟索在后头追着喊换一杯,他也不理,出门上了包车便往东岳宫去了。
东岳宫虽在城内,名头不大,供的元始天尊,侧有一个木雕吕祖像,香火并不旺盛,一间正殿,两间侧房,一个守殿的老道,接引、算卦都来得也都稀松,西老倌将洪师父寄住在这,每月交二两香火银,伙食跟着老道吃,肉菜另算,已是大恩客。今日西老倌来探他,特意买了只卤鸡,打了半斤竹叶青,进了道观才察觉没买主食,唤过守殿的老道,掏出几个铜板,叫他去弄。
洪老道瘦津津的三角脸,长发荆簪,一部山羊胡,看着仙风道骨,却不禁荤腥,最好这一口,看到徒儿提东西来了,忙将那油纸包打开来看,看着酱色的一只整鸡,卤香味扑鼻而来,不由得拾指大动,掰下一只肥鸡腿,大嚼起来。
这边厢,西老倌说起了今日故事,“我见他顶门青黑,面有死气,想着多年朋友,点拔他一下,哪晓得他竟把我的水给泼了。”西老倌啧着嘴叹。
“神仙难救要死的鬼,”洪老道吃得一嘴油,抬眼看了看西老倌,皱起了眉,“倒是你,额上生横纹,颧骨泛青,此谓‘深刀生于庭,色青横于颊’,是灾祸将至之相,这几日要少出门,莫走夜路。”洪老道吃完一只鸡腿,油手在脏污的道袍上抹了抹,又掰另一只,鸡腿擎在手里,不着急吃,一手下按,另一只手抓着鸡后庭一抠,抠下鸡屁股,丢进嘴里,大口地嚼,嘟囔着,“还是这个东西最香了。”
“省内不太平,长沙倒还好,省治所在,浏阳门外有驻军,城里巡防、保甲也做得扎实,长沙福地,百年的太平不是没有说头的,想当年,西王萧朝贵都没有攻得进来,被一炮轰死在妙高峰。”西老倌又是一番说头,“而今外头传,当今抚台刘昆老爷剿匪不利,要被开缺,接任的是王文韶,正经的进士出身,京官下来的,到任有一番作为,老百姓又好过些。”
“莫谈国是,你先天弱,神官星不透,无官无印,结交权贵于你有害,你先祖若在,倒可以去投投帖子,叙叙年谊,给你谋个功名,你可别动这个心思。”洪老道一只鸡腿又吃得只剩骨头,仍嘬得带劲,不一会儿,守殿老道的饭食也端上来了,满满一盘蛋炒饭,煮的热饭现炒的,滴些了酱油、撒了些干椒粉提味,虽是粘了些,倒也香鲜适口,西老倌也跟着吃了一碗。
临出门时,洪老道给西老倌算了一卦,却是个“蹇”卦,卦39,“利西南,得朋,不利东北。”
“夜里少出门,你家就在东北边,可不能叫你不回家。”洪老道一晒。
西老倌唯唯。
3、
出了门,西老倌倒上了心,既利西南,那敢情好,今日子半湘街何记字花档酉时开字头,此时赶去,还买得上一注。
半湘街在城南河边头,离东岳宫不远,坐上包车去打个转身,路上恰遇着戴光头,一副奴才像,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身边,西老倌停了车,上前招呼,看那中年人鼠目蒜鼻薄唇,极凉薄的面相,却有着一股子凛然自威的气势,近前一股寒意。
几人一揖,戴光头介绍这是刚从黔南回乡省亲的席大人,光头是他家的家生奴才,自然要跟着侍候,席大人刚刚从永宁街访友出来,想随意逛逛。
“前头有个字花档今日开,我去买一注,大人有兴趣,一起去试试手气。”西老倌心下大约知道此人身份,表情愈发恭顺。
席大人一笑,欣然同往。
字花档今日的花面却是瓦岗四十六结义兄弟,席大人初玩,不懂规矩,戴光头在一旁细细解释,又道,“这陆老弟有偏财,跟着他买一注,说不得就中了。”
西老倌在一旁看那些花面的名字,自师父说自己利在东南,他便循着这上头找,选了个十七尉迟南,下了一两银,戴光头跟着也下了一个银角子,到席大人了,只见他哈哈一笑,解下腰上钱袋,掏出一张庄票,却是二十两见票即兑的朱乾号,押在了秦琼。
西老倌道开字头还早,可去前头茶馆坐坐,喝杯茶,用些点心,候他开奖。
见席大人允了,西老倌也是个晓事的,前头引路,引着席大人一行上了茶馆二楼雅间,点了一壶上好的金井春,几样茶点,又嘱着厨下煮三碗面上来,讲明了椒脆肉面,榨菜丝浸水洗去盐份,加韭黄肉丝大火快炒,再吊小半碗汤在灶上煨,煨一短时,便做浇头,吃起来汤稠面韧味鲜,极开胃。
小二刚刚出门,西老倌倒头便拜,席大人倒是笑了,安坐着生受了他的拜磕,着戴光头扶他起的身,笑着问他如何得知。
“席将军您有朝廷封赏黄马褂,一等轻骑尉,身上有贵气,今日得见真颜,小子万感荣幸。您这些年自建精毅营南征北战,杀太平军立下赫赫战功,长沙街上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今日子虽然布衣出行,杀气威势一身长衫可挡不住。一看就不是凡人,更何况戴光头平日里傲得狠,虽只是个皂班头子,县太爷面前也没这么拘谨。您又是这么个稀罕姓,小子斗胆,猜您就是席将军。”西老倌絮叨着说,马屁拍得花团锦簇,其实都因戴光头之前说过自己有这么一号正主子,西老倌不过顺势猜测一把,“我师父今日算一卦,说我‘利在西南,得朋’,不敢称朋,这是得遇贵人呐。”
席大人哈哈一笑,眼中泛出几分赞许,此人正是湘军名将席宝田,原是一廪贡生,太平天国乱起,自组团练,在湘与石达开部对战,因其勇武善谋获巡抚骆秉章赏识,允其组建精毅营,先后历经大小百余战,凭战功升记名布政使,曾生擒幼天王洪天贵福。战事未了,他本在黔地围剿石达开余部苗民逆匪,如今战事稍歇,席大人母亲重病,此人极孝,抽空回乡,寻医问药。不日又将回黔。
茶点上来,三人啜饮,四样小食,麻酥球、清凉糕、红姜丝、杏干,席大人拈着吃了一两样,戴光头原站在一旁立规矩,席大人唤了几次,才斜签子坐下,不一会儿,三碗大面也端了上来,纯白的面条上,盖着椒脆肉丝,浅浅的汤汁,看相似褐云掩圆月,这是西老倌最喜欢吃的,其中榨菜丝的爽脆最起胃口,终是忍着,一伸手,请席大人先吃,席大人一笑,拈起筷子,在面里一通搅,挑出一筷子面,伸到鼻前闻一闻,眉头皱了皱便撂了筷,朝一旁戴光头点了点头。戴光头会意,腰里拔出一只小插,推门出去。
“不要吃面。”席大人对着西老倌摆了摆手,自顾喝了口茶,望着窗外,“长沙城虽不及武汉繁华,好在还是自己人的地方,西佬不多,没有洋人占地盘,挤压在地的生意,三教九流、大小帮会各处都有,滋事、讲狠收月例的也不少吧,陆老弟平日里都如何处置?”
“和气生财,一次两次的给点钱打发也就算了,月例是断断不能给的,遇到缠夹的,就请戴兄帮我处置了。”西老倌欠着身,小心答着话,眼睛却盯着眼前这碗面,未必有毒?这席大人是个人精子,他不吃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戴兴戴五辰,我的家养奴才,幼习八拳,跟着家中坐夜的老师父练的童子功,是个百人敌,你不要淡看了。今日我做主,你家有子弟,选一人拜他为师,他必倾囊相授。”席大人道,这是说的要西老倌的儿子拜戴光头做师父了。
西老倌连连称谢,道自家孩子陆景亭方才三岁,便平白得了个师父,平日不知道戴光头身手,但既能只身护卫席大人,一身功夫可就藏得深了。
正说着话,戴光头上得楼来,小插已经收起来了,甩着手,笑眯眯的,“三个人,守着楼梯口,候我们吃面呢。”
“可有留活口?”席大人期期然问。
“留了一个。”戴光头道,“叫手下收监了,您要问话?”
“问他们来了多少人,谁是头目。”席大人一摆手,“你料理便是。”又指了指西老倌,“我做主,给你收了个徒弟,他儿子你要亲传。平日里帮他了难,可没少收他的银两吧。”
“家主明鉴,”戴光头赔着笑,“我一大家子要养,接点私活是贴补家用,朋友面前帮帮忙,事后都是他送我点花费,我可没伸手要过。”又转身朝西老倌一拱手,“既大人说了,等你儿子长到六岁,到我家来拜师,且备好三十三两三钱的拜师银。”
正说着,听得大街上哄然,陡然间人声鼎沸,有那跑街的小孩大声喊着,“尉迟南,尉迟南,开的尉迟南!”酉时到了,字头开了。
西老倌哈哈大笑,怀里掏出那张彩票往戴光头面前一推,“何必预备,今日便缴了这拜师银。”
4、
送席大人回府,说是席大人新购入的宅子,在东牌楼边的杨家巷,繁华中的僻静处,青砖黑瓦高墙,匾额新挂的,虬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宝度居”,“家风如家宝,度己即度人”,西老倌嘴上恭维着,心中却是感叹,怪道坊间传席大人的兵在苗疆烧杀掳掠,挣下一份好大的家业,如今看来是不虚的了。
天已经黑了,西老倌与戴光头二人并肩,戴光头收了正经脸色,一张肥脸笑嘻嘻,拍着西老倌,“没想到你这蔫巴角色,上正场一点都不悚。”
“席大人虎威,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杀神转世,小弟面上强撑着,差点尿了裤裆咧。”西老倌也没个正形了,摸“倒是光头别,今日叫我刮目相看。”
“怎么,比街上混的好些?”戴光头看西老倌多了几分玩味,“知道今日那三个苗人我如何处置的吗?”未等西老倌开腔,他自顾说道,“一个用重手拍碎了顶门骨,另一个一刀穿心,刀子快进缓出,血都流在腔子里,那个活口,我捏碎了他的后脊,那是个半大小子,天幸若能活下来也废了。”戴光头面无表情,“一台大车停在后门,草席盖上,活的送去县衙,死的拖到城外埋了。”
“席大人今天是以身诱敌了,我就说大人出行,怎么能只带一个亲随?”西老倌仍旧笑嘻嘻的。
戴光头面上就有了诧异,“你不怕?”
“乱世中哪有太平人?”西老倌一愣,嘿嘿笑道,“去翠仙楼,你请,你刚收了我师父钱。”
翠仙楼在福源巷,长沙城街巷密布,曲里拐弯,南风吹过万家灯火,街上各家各户大门紧闭,关得晚的店铺,门前插着敬天地的香火尚未燃尽,而长街幽巷行人寥寥,若无急事不出门,夜街上常走的只有几种人,巡街的、打更的这是公家人,挑担卖夜宵的、推车卖热水的,这是挣钱活命的小营生,三五成群占着路中走的,是街混子会道门,也讲规矩,见公家人晓得避开,见营生买卖也不打扰,长街上走车走马的非富则贵,旁人避之不及。月光照着光滑的青石板路,映出一地清辉,连乞丐都躲进了庙里,只有那腿脚不便或饿得实在走不动的,躺在路边檐下,翌日或醒来原地乞食,或醒不来,被收入义庄。
走进福源巷,就热闹起来,不算窄的巷子,北面墙底下包车排着队,挑担卖小食的并排在南面墙下,只留一条窄窄的过道,甫要进门,见着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西老倌大喊一声,“文仙姑,你相好的来了!”
二楼雅间,文仙姑陪着二人喝酒,文仙姑七分姿色,今日尚未上妆,别有一番清爽,月色丝质内衫外罩樱桃红的金锻小坎肩,下着月华百裥裙,鹅蛋脸、凤眼、秀眉入鬓,一张薄唇却是利口,旧年西老倌与邻居生隙,宝庆府新迁来的举人老爷,拴马石都修到西老倌家门口了,交涉未果,戴光头请出文仙姑,搬着个条凳堵门大骂三天,骂得他家乖乖地铲了那根越界的石桩。
“我可是派了几个皂班兄弟维持,那宝庆乡里别几回要出来打人,被兄弟们镇住了。”今日又说起这事,戴光头仍旧得意,“只是这举人老爷在家一跤摔没了,也是蹊跷。”
“现世报罢,”西老倌抿了一口酒,便知这文仙姑拿出来的是宁乡的货,不是正经绍兴老酒,再看戴光头只喊了文仙姑一个,便知今日自己是个素局,也是,戴光头请客,恰如他的长相,素来是秃子头上拔毛,千难万难,吃冤枉吃惯了的人,只要不谈钱,还是讲义气的,自己也不必逼他,陪着戴光头喝了两杯,便要去,戴光头却拦住了他,又唤文仙姑去下两碗面来,西老倌知他有事要谈,果然,文仙姑刚走,戴光头便说出一篇文章,原来这席大人回乡探母不假,还兼着公务,“凯里已经攻下了,苗匪张宝兄部打散了,正着力清剿,席大人的请功折子都送进京了,不然哪敢擅离职守呢?过几日,捷报就会传进城的。”戴光头哈哈一笑,又皱眉道,“可怜那苗疆烟瘴地,湘军子弟水土不服,疫病流行,搞不好是苗匪下盅,大头兵们个个屙黑尿咧。朝廷令广东急调金鸡纳霜,好巧不巧,越南北圻苏帼汉匪众扰边,广东巡抚刘长佑大人是打太平军、捻军经年的老将,恰被调往广西督战,长官不在,下头敷衍,十三行也一拖再拖,一个月了,头批药还没出广东境,席大人不愤,趁着回乡,准备加急采办些药材,发往军中。”
“所以说相请不如偶遇,”戴光头咧嘴一笑,“我推荐了你。”
西老倌面也懒得吃了,苦笑着打转身,出了门叫了台包车回府,时间已过戌时,许多街巷已经关了栅栏,包车得绕,从福缘巷往南过端履街再往东绕柑子园转东兴街走落兴田到宝南钱局门口,车过不去了,围了栅栏,栅口站了兵,需逐个验看放行,西老倌会了车钱,下车走,相熟的兵不在,今日竟要验看腰牌,西老倌没带,又一通盘问,西老倌明言就住在前头,过了刘公祠便是,那兵看他穿着气派,也不呵斥,只缠缠杂杂不让过,西老倌脑子一转便懂了意思,袖里一个银角子轻飘飘地塞了过去,那兵脸上便堆出笑来,“你老下什么车呢?下回喊我们搬开围栏直接过去。”
西老倌打了个拱手,心里有事,也不与他多寒喧,自顾过了街,往刘公祠去,他确实心里忐忑,怪戴光头多事,在大人面前荐他,军家事,荐不如不荐,前头曾国藩大人自募团勇,寻着合省士绅富户逼饷的事才过多少年啊?曾剃头的名声湘赣两省可是响得狠。如今虽然情势稍好,朝廷没钱也是世人皆知,但看广东这回的作派便知,席大人筹药,你知他是真金白银地买还是要人报效,按此人的名声,最好的境况也是半买半送了,也不知道要多少,得蚀多大一笔本钱,面上还欠了戴光头一个人情,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又一想,朝廷与洋人因禁鸦片开战后十三行就没了,如今五口通商,广州虽是最近,也近不了多少,这戴光头拿十三行说事是他不知世事,也看出来席大人也没多信任他,他来推荐,多半作不得准的。
转眼看到乐古道巷了,一阵麻油香飘来,却见巷口亮了盏昏黄的灯,影影绰绰有人影走动,走近了才见,灯挂在横杆上,灯下一个面摊,旁边或蹲或坐几个食客,凑上前头去看,杂菜加一点点肉星炒作的浇头,再滴上两滴麻油,香味幽幽的,西老倌的肚子就叫起来了,也是,今日在街上串了半天,还没吃饭呐。
等不及回家吃一口了,西老倌就在面摊前点了一碗,面作干拌,不要那寡淡的汤,多加钱,杂菜浇头放两勺,加煎个糖心蛋,多淋些香芝麻油,浇一线酱油,再洒些干椒粉,一通拌,没座站着吃,芝麻油香扑鼻,菜咸蛋鲜,面糯椒辣又提味,一通扒弄大半碗下肚,人便说不出的舒畅。
“在家等你半天,你竟在家门口吃面。”前面巷弄里闪出一人,正是永泰金铺的谭少东,正嘻嘻笑着,“饿痨子鬼转世,多走一步就会死。”
“回家也没现成的,现起的灶火最难等。”西老倌嘴里不停,嘟囔着打趣道,“多年的朋友,到家里问赌账可冇意思啊。”今日子牌局他走得急,又是输家,谭少东胡了他两把大的,一把清一色,一把对对糊,没结牌钱。
“我不找你,陪他来的。”谭少东往身后一指。
黑暗中一个人期期艾艾地探出身来,竟是那神仙难救的寻死的鬼——陈大鸟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