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殷晋归返。
“穆念青提前离京。”他禀告道,“属下极力追赶,但……未能成功。”
卞文修登时掀翻棋盘,黑白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当天傍晚,苏戚张罗着给穆念青准备衣物酒食,打算明天送行的时候,一气交给他。
薛景寒却来了。
“穆念青已经离开京城。”他阻止了苏戚的忙碌,“你来不及送行。”
苏戚眼中流露惊愕神色。
“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上午,早朝未散时。”薛景寒说,“京城对他而言并不安全,早些出发是好事。”
苏戚嘟囔了句:“那也该跟我说一声啊。”
“你去送他,别人就都知道了。防患于未然,穆念青悄然离京,他的做法没有错。你要是心里过不去,就写信痛骂他几句。”薛景寒牵住她的手,把人带到回廊下,“戚戚,别想了。在我面前,你不要想他。”
苏戚笑道:“明明是你来找我,说穆念青的事情。”
“嗯。”薛景寒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肩膀上,懒懒道,“可我现在不想提他。看,迎春花开了。”
暖春已至,落清园里的树木花草,都绽开了新的绿意与芬芳。
苏戚望着眼前嫩黄灿烂的迎春花,恍惚察觉,自己来到大衍已近一年时间。
“再过些时日,我们可以去看颠倒寺的桃花。”薛景寒抱紧她的腰身,“这次没有廷尉,也不会遇见姚家的小公子。就我和你。”
苏戚抓住他的手臂,身体放松,靠着背后温暖厚实的胸膛。
“你还记得那事?”
初到大衍,她受秦柏舟邀请,前往颠倒寺赏桃花。因着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她在后山见到了下棋的薛景寒。
“当然记得。”薛景寒亲吻她的耳朵,声音含笑,“毕竟苏公子一出声,就解开了我的棋局。”
“这就叫巧合。偏巧我看过这棋谱,知道解法,又偏巧在后山亭子里遇见你。”苏戚开玩笑,“要不是我,你肯定还得再坐半日。如此看来,我算不算救了你?”
薛景寒答:“当然算。”
他的语气并非调侃,认真而缓慢。
“戚戚,你救了我。”
把他从过去的迷障中唤醒,又为他带来新的光亮。
她是他的小太阳。
“戚戚啊……”
薛景寒张嘴,用唇齿含住她白玉般的耳垂,话语模糊暧昧。“今晚,我能否留宿落清园?太仆还不知道我来。”
他进苏府轻车熟路,经常走隐蔽的侧门,避开外头的眼线,也避开了苏宏州。
在苏府,薛相和苏戚关系亲密,已是不宣于口的事实。许多仆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怠和苏大老爷通气。
反正苏宏州也不能拿薛相怎样。苏戚待仆役又好,没人愿意跟她过不去。
“不行。”
苏戚断然拒绝,“你回去,不能在这里过夜。”
薛景寒问:“理由?”
苏戚咬咬牙:“我身体还没好。”
短暂的沉默过后,薛景寒出言解释:“你想岔了,我没打算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
“你自己不方便抹药,我留下来,可以帮忙。”他顿了顿,又说,“别的什么都不做。戚戚,我牵挂你,也想多看看你。”
苏戚败下阵来,点头应允。
晚间她脱了衣裳,坐在床上,让薛景寒检查伤势。
“应该好很多了。不碰的话,就不疼。”她背对着薛景寒,“你看看,是不是印子淡了?”
薛景寒用指腹蘸取药膏,揉按着涂抹光裸的脊背。
他的声音有点僵硬:“对,淡了许多。”
朦胧灯火中的苏戚,像一片柔软洁白的绸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
他难以移开目光,只听见心脏扑通扑通,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某种难以抑制的渴求,烘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滴答。
细细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床褥间,无声无息。
“戚戚,转过来。”
苏戚将自己埋进被窝。
隔了一会儿,薛景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戚戚,别蒙着头睡,对身体不好。”
苏戚又把被子拉下来。
薛景寒摸摸她的脸颊,弯起嘴唇道:“睡罢,我就在外间,有事喊我。”
苏戚抓着被角,轻声说:“阿暖,明天见。”
“嗯,好梦。”薛景寒笑容清浅,学着她说,“明天见。”
——第四卷·过去 完——
四月桃花芳菲,整个京城笼罩在轻柔而欢愉的花香里。
日子懒散而又平和,无法让人生出抱怨。
某天,城门大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驶而来。侍卫皆着盔甲,骑高头大马,其间车辇甚是华美,辕木深红,纱帐四垂。
看热闹的百姓挤在路边,伸长了脖子数数。一,二,三……光车辇,便有四架。侍卫三十余人,腰跨短刀,脚登皂靴。仆役婢女众多,个个身着绮罗,神情傲慢。
有人认出队伍前头的旗帜,惊呼道:“是丰南王!”
此言一出,满街恍然。
丰南王,是大衍如今仅存的异姓王。拥有封地两千里,地方富庶,政绩普通。据传府中金银无数,专门腾出五间房,来存放陈旧的财富。
而丰南王其人,也总让百姓津津乐道。
听说他有十二房美妾,个个身怀技艺,琴棋书画歌舞骑射,皆有涉猎。丰南王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当,面若青年。
民间流传,他精通房中采补之术,才能有如此样貌。
又说,他唯一的女儿,未央翁主,生性豪迈如男子,能痛饮三坛烈酒而不醉。曾豢养面首,但面首不堪忍受她的脾性,连夜出逃离开封地。
还有些传闻说……
总之,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丰南王。他的秘闻逸事,是坊间文学的热门题材。
苏戚也听过他的大名。
不过,丰南王进京这件事,她并不知情。
此时此刻,她在太学。
太久没回来,苏戚差点儿被学监除名。苏宏州强行把人扔进太学,呆了四五日,算是应个卯。
丰南王的队伍驶过街面时,她正站在熟悉的墙根下,思考要不要翻墙,去薛宅撸猫玩。
结果还没等她翻呢,墙头突然爬上来个人。
一身轻便武装,长发高高挽起。眉眼英气而不失柔软,皮肤呈现出日晒后的健康色泽。
是个姑娘。
苏戚仰头望着她,四目对视,彼此都很尴尬。
“这里头是太学。”
苏戚说。
“我知道。”那姑娘点点头。
“除非家眷,寻常女子不得入内。”苏戚继续解释,“你这么进来,学监会抓人的。”
对方哦了一声:“没事,我会小心些。”
苏戚:“……”
墙头的姑娘翻身跃下,很潇洒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好奇问道:“你又是谁?这里的学生?”
苏戚应声是。
“瞧着倒像个女儿家。”她上下打量几回,不甚满意地叹口气,“听闻太学俊秀青年甚多,都是你这样的?太文弱了,我不大喜欢。”
苏戚:……我谢谢你啊。
“走了,我再去瞧瞧其他人。”那姑娘咧嘴一笑,大跨步离开此处,只留给苏戚一个飒爽的背影。
苏戚原地站了会儿,决定还是去薛宅。
太学的热闹,终究不如猫好撸,也不比薛美人好看。
她顺利翻墙,刚走到半路,就听见有人咋咋呼呼喊叫道:“未央翁主强闯太学讲堂,被张朝博士撵出来啦——”
张朝,太学内有名的大儒,善诡辩,然性迂,并且心脏不大好。
以前何深还在的时候,常常与他对坐论辩,咣咣砸典籍,好几次差点把张博士吓出毛病。
苏戚回想起刚才在墙根撞见的姑娘,一时间不知该同情张朝,还是敬佩这个莽撞豪迈的未央翁主。
说起来,未央翁主这个称呼,总觉着有点耳熟。
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直到翻进薛宅的后墙,才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丰南王的独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