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南王膝下先后有过七个子女。
除未央翁主外,其余子嗣均已夭折。
未央翁主莫余卿,乃丰南王正室所出,身份尊贵不比寻常。又因母亲思念夭折的孩子,莫余卿便常常假作男儿,承欢膝下。
她做事不拘礼法,对一切女德约束嗤之以鼻。为人豪爽恣意,爱憎分明。曾有当街拦人求娶的光辉事迹,养过三个面首。
封地内有人背后斥责莫余卿荒淫无度,不知廉耻,结果她直接把人抓来,当面质问道:世间男子三妻六妾,流连秦楼楚馆尚不满足,我仅心慕数人,如何算是不知廉耻?
此言一出,天下皆惊。
苏戚读到莫余卿的故事时,叹她是世间奇女子,却不料今日偶然相见。
薛宅内平静依旧,苏戚在后院逗了会儿猫,薛景寒回来了。
“怎的今天这么晚?”她看了看薛景寒身上的官袍,“朝中有事?”
薛景寒走过去,从苏戚怀里接过黑猫,顺势亲了亲她的额头:“没大事,丰南王入京觐见天子,进贡参拜,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难怪我在太学遇见未央翁主。”苏戚了然,忍不住笑道,“这翁主有趣得很,偷跑进来看学生,也不面圣,不怕沈舒阳怪罪么?”
“未央翁主年幼时,曾在宫中生活过一段时间。沈舒阳甚是宠爱,待她如半个女儿。”薛景寒略微蹙眉,提醒道,“此女不好相与,你尽量不要跟她接触。”
苏戚想了下:“方才见面时,瞧着不像是个有心眼的人。”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王侯世家,比不得寻常门户。”
既然薛景寒这么说,苏戚爽快应允:“行,我会注意。”
“丰南王呢?其人如何?”她好奇发问,“我只听过一些传闻,说他贪图享乐,政务不勤,但对待百姓宽厚得很。”
薛景寒答:“性多疑,有贪欲。巧言令色,无能之辈而已。”
丞相大人的评价十分冷酷无情。
苏戚:“书里说,他擅长房中采补之术,所以面若青年,甚得女子喜欢。”
薛景寒:“……你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
“不着急。丰南王究竟如何,你自会见到。”他说,“后天春季围猎,群臣可携带亲眷前往上林苑。”
苏戚参加过上林苑的宴会,见识了帝王的奢侈生活。
而这次围猎,同样兴师动众。
沈舒阳携皇后出行,后宫嫔妃均有跟随。丰南王陪侍左右,两人相谈甚欢。
苏宏州忙着操办仪仗车马,没空管苏戚。她跟着宫侍到瑶光台时,朝中百官已经来了不少。人群中隐约有几张熟脸,待要仔细辨别,又不找到了。
苏戚百无聊赖站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拍她肩膀,笑道:“苏戚!”
她回头,看见程易水和杨惠。
两人皆着青衣,但这青衣与太学服饰不同,显然是具有身份标识的官袍。
“程侍曹,杨典事,别来无恙?”她像模像样作揖,面带笑意。
程易水如今在丞相府做事,而杨惠,任职于少府诸冶监。
“可别这么叫我,怪难受的。”程易水连忙推拒,察觉旁边有人,咳嗽几声挺直腰板,“今日借薛相的面子,我也来上林苑凑个热闹。”
杨惠问:“苏戚,午后围猎,你去么?”
“我去看热闹,不进场。”苏戚摇头,“你们打算试试?”
程易水说道:“当然要试,难得来了,不过把瘾怎么行。等我射几只野兔雉鸡,咱们晚上烤着吃。”他摩挲下巴,目露向往之意,“听说这里的野物极为肥美……”
听闻此言,苏戚不由恍惚。
去年在上林苑,穆念青打猎时,也曾说要给她抓几只兔子玩。
没想到,那天便是离别的契机。
再往后,苏戚进太学,经历何氏诬陷案,去过江泰郡,兜兜转转,如今再次来到上林苑。
物是人非,唯有风景如旧,繁华如烟。
程易水见苏戚心不在焉,顺着她放空的视线往后看,顿时了然。
天家的仪仗缓缓驶来,车辇上人影绰绰,依稀可见帝王玄金袍摆。
“我们先进去了,待会儿再聊。”
程易水向她拜别,同杨惠迈进大殿。
苏戚站到路边,垂首等待仪仗经过。她听见车辇上欢声笑语,沈舒阳的声音很熟悉,另一个,却是陌生的男性嗓音。
苏戚略微抬头,快速瞥了一眼。
坐在沈舒阳身侧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肤白无须,生得一双桃花眼。衣着华美,腰佩香兰,左腕挂着沉香手串。
丰南王,莫望。
等人过去以后,苏戚又站着等了一会儿。队伍很长,有宫室嫔妃乘车共行,不时传来娇笑声声。空气里漂浮着香粉的味道,刺激得她想打喷嚏。
然而在这轻柔软绵的氛围中,有一位颇为英气的姑娘大步前行,嘴边噙着淡淡的笑。她依旧穿一身轻便武装,红衣玄带,金玉发冠形如蟒蛇。随着行走的动作,那发冠不时流动光芒。
或者说,她整个人都很耀眼。
苏戚望着她,她似有察觉,目光瞬间转了过来。
“小娘子,又见到你了。”
莫余卿笑眯眯招手,“等着,我过会儿找你玩。”
苏戚嘴角抽搐,不明白自己何时得了绰号。
瑶光台上,沈舒阳携皇后落座,丰南王坐于下首。其余朝臣按次入席。
这宴会阵仗极大,程易水和杨惠坐在末尾,难以瞧见帝王面容。世家公子另设宾席,姚常思坐在中央,正和左右的人说话。见苏戚姗姗来迟,他狠狠瞪了一眼,呵斥道:“快过来,都什么时候了?”
苏戚犹疑了下。她想去程易水那里,方便随时偷溜。
然而姚常思已经腾出身边坐席,示意她坐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驳了姚常思的面子。苏戚依言入席,只听殿内传来击掌声,顿时满场寂静。
沈舒阳开始说话了。
从开年政绩讲到天象吉兆,顺势夸了夸丰南王的赤诚之心——进京时,丰南王献上许多珍稀药材,全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据说为了凑齐这些药,丰南王大肆耗费人力物力,在民间搜寻购买。
进献的言辞也很中听,望陛下注意龙体,勿要过度操劳;愿陛下吉祥安康,大衍国运昌盛,永世太平。
沈舒阳说完,丰南王起身行大拜,也讲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群臣纷纷附和,一派君臣友好其乐融融的景象。
苏戚耳朵里灌满了恭维话,她低头盯着酒杯,习惯性开始走神。
没办法,这种场合,像极了她前世不得不参加的公司饭局。
“苏戚,你大好了?”
姚常思凑近来,小声问她,“过年我没见着你,以为又病了。去苏府找你,你爹也不给个准话。”
过年期间,苏戚跟着薛景寒回了趟陈县。
苏宏州不便对外讲明,如有人询问苏戚下落,一概含糊其辞,随意应付几句。
“我很好,谢姚小公子关心。”她也压着嗓子,跟姚常思说话。
“谁关心你?”姚常思面含薄怒,声音硬邦邦的,“你总是神出鬼没,见也见不着。偶尔街上碰见,我都来不及喊。也不知你忙着跟谁相会,书也不念,太学也不来……”
他忍了忍,咬牙道:“多大的人了,也不为自己以后考虑。莫非打算一辈子游手好闲?”
苏戚十分惊异,仿佛重新认识了姚常思。
曾经手持马鞭闯苏府闹祠堂的小公子,如今也会正儿八经训诫她了?
“你谁?”苏戚问他,“你把姚常思藏哪儿啦?”
姚常思怒道:“苏戚!”
幸亏宴席已经开场,众人纷纷举杯,欢声笑语掩盖了他的声音。
苏戚按住姚常思气得发抖的手,安抚道:“我错了,不该拿你开玩笑。你说的有道理,我会仔细想想,为以后做打算。”
她态度诚恳,姚常思勉强镇定下来,攥着酒杯仰脖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刺激着鼻腔,激得他眼圈发红。
“少跟落霞庄的商贾来往。商人重利,怕是瞧上了你家的权势和钱财。”
停顿片刻,他又说,“廷尉也不行,那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你脑子不好使,只顾看长相,根本不懂人心。”
“这些私事,就不劳姚小公子费心了。”苏戚浅浅笑着,“反正你也说过,我没有心。既然无心,旁人想法如何,与我何干?”
姚常思看向她,下意识要骂,却被她眼里的淡漠刺了一下。
“好,好……”
他连说了几个好字,漂亮的杏眼已然通红。
苏戚没有再说话,提起筷子品尝菜肴。
姚常思喜欢她。确切点儿说,是喜欢曾经的苏戚。
可那个苏戚,已经死了。
她无法待他温柔,也不能给他任何希望。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搭理谁。气氛沉闷得很,周围的世家子都不敢吱声。
别处却都热闹得很。沈舒阳喝多了酒,被皇后扶着,去后面休息了。没有帝王在场,群臣显然轻松许多,彼此交杯换盏,相谈甚欢。
苏戚遥遥望向里面,隐约找到人群中的薛景寒。每逢酒宴场合,薛相总是特别受欢迎。一时半会儿,他脱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