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兵男的清闲时间很快被打破,他跟黄竟说完没有几分钟,就接了电话让他去开会。走上领导岗位,开会就成了专业技能。在云北的时候,张局为了躲会无所不用其极,其间不乏和黄竟的一些默契交易,比如他给黄竟开个绿灯,换来黄竟开会的时候冲到会议室跟他表演“汇报紧急工作”。
明显,司兵男不是这样的人。
司兵男在电话里对上级很恭敬,一口一个“好的”。
两江到了下午,会有很明显的西晒。黄竟可以看到远处山脉上亮白色的雪顶。两江靠着一侧的山,面对着云北平原,在平原的尽头,是著名的边境山脉。山脉在南段有一个明显的断点,断点处形成一块雨林,正是冯鲲他们所用的那条入境路线。
司兵男接着电话,和黄竟摆了摆手,去开会了。
黄竟掏出来兜里的手机看。他们专门开会培训过这种设备的用法。是去年新出的设备,用的是北斗短报文,卫星数据链,量子加密,很安全。公安部和禁毒局在人员安全方面做的工作是不计成本的。
他如果想的话,现在就能联系杜子平。但他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直接影响杜子平的安危。
黄竟把手机揣回到兜里。
本来他这段时间应该在给司局汇报工作,现在相当于提前结束。乔雪还没有醒,黄竟打电话给柏枭,拉他去查庞冲。
乔雪的身份没有假,她的父亲叫乔楚,八年前因为心脏病突发死亡。乔楚明面上留下了三百多万的债务,但据乔雪所说,乔楚欠债的大头并不是明面上的债务。林林总总下来,大约有一千万人民币。这是乔雪怎么都还不起的数。
大多数人看到这样的债务,都会直接放弃还债。找个职业背债人,自己躲到远一点的地方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可一方面乔楚欠的债涉黑,一方面在他刚死的那两年,乔雪还尝试去还债,想办法挣钱。也正因此,乔雪被庞冲控制了。
如今看来,控制乔雪的方式就是毒品。
乔雪手臂上并没有针孔,猛一看也看不出来有毒瘾。想来她成瘾的方式并不是注射,加上阿荣应该把她照顾得不错。
在刺眼的阳光下,柏枭一个连续调头,把车刹死在黄竟面前。
黄竟上车之后,柏枭把手机扔给了他。
“这是乔雪的尿检和血检报告,除了美沙酮代谢物之外,什么都没查出来。”
“也就是说,从报告上来看,”黄竟用两根手指放大图片,一项一项地看,“乔雪没有吸毒?”
“可能代谢干净了。她毕竟失血量那么大。”
“也可能是新型毒品。”
黄竟把手机还给柏枭:“庞冲这人找着了么?”
“庞冲肯定不是真名。我本来打算去把乔楚当年的债权人拉个名单出来,看看从那里边能不能找出来线索。”
“名单呢?”
“操!”柏少爷终于不堪压迫,抱怨起来,“我这不是去法院的路上直接被你叫回来了吗!你说你空降过来就算了,怎么我特么还得给你当司机!”
“那当然不是司机。”黄竟义正词严,“司局让你带我熟悉环境,所以这几天我归你负责。”
“你还用熟悉环境?你还用我负责?”
黄竟点了点头:“当然需要。我现在连路都不认识,不然也用不着叫你回来接我。”
这话说得,好像黄竟受环境和知识所限只能依赖柏枭,还是黄竟受了莫大的委屈。
柏枭嘟囔了一句:“我算是明白子平哥为什么受不了你了。”
“不,只有我这样的才能拿下你子平哥那块顽石。”
黄竟的得意忘形终于引起了柏枭的警觉。他回过头,鹰隼一样的眼神盯着黄竟看了半天。黄竟就连提醒他看路,脸上都带着笑容。柏枭想,这太离谱了。
他推测:“司局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
“不对,司局肯定跟你说了子平哥的信息。你心情转变太明显了……”
“想多了。”黄竟安抚他,“就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儿——乔雪要寻死,所以血包是她自己故意贴歪的。你子平哥……你子平哥不是在拿她冒险。他做事儿还是有自己的把握。”
说到这一点,柏枭就要炫耀自己的真知灼见。
“我可从来没觉得子平哥拿乔雪冒险。以我对子平哥浅薄的了解,我觉得那就不是他会干出来的事儿!也就是你,还说自己了解子平哥,也不知道了解的都是什么。”
黄竟眼神暗了暗:“怎么,你想知道?”
柏枭立刻识趣:“我不想。”
两江法院在高新区,更靠近云北平原,开车过去还挺远。路上高架转绕城,黄竟放低靠背眯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他梦见了杜子平。
杜子平黑色的体恤浸满了血,倒在黄竟面前的地上。黄竟仔细一看,才发现杜子平已经死了,但他的眼睛还睁着。他嘴里喊着一个u盘,黄竟蹲下去把那个u盘抠出来。这么几折腾不折腾,杜子平的眼睛竟然闭上了。
瞑目了,黄竟想,这回彻底瞑目了。
黄竟再睁眼,就是柏枭下了高架,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
“我操。”他一睁眼就先骂了一句。
柏枭回头看他:“咋了?你刚才做噩梦了知不知道?还在那儿哼唧。”
“哼唧”这个词引起了黄竟的不满,可却没有抓住黄竟的注意力。他的注意力,仍旧停留在梦中那些残酷的画面上。
梦中的他甚至不知道难过,只是觉得浑身麻木。
他下意识掏了一下兜,才想起来加密手机已经被他放在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没事。”黄竟回答柏枭,“估计是饿了。”
“先吃饭吧。”柏枭说,“法院机关这会儿不上班。”
他们办案子从来不看时间,有时候就自然而然会忘记其他人是有“下班”和“休息”这两件事的。柏枭也不问黄竟,拉着人就往一个他熟悉的餐厅而去。黄竟想的是,距离下一次他和杜子平的约定联系时间,还有五天。
法院执行庭的人一听黄竟他们的问题,立刻就想起来了乔雪这个人。
“其实不用你们查卷宗。”执行庭的人告诉他们,“直接问我就行。我对乔雪印象很深,因为她的还债意愿特别强,配合度很高。所以那个时候我也帮着她跟债权人做调解。她的债权人加起来二三十个,其中主要债权人有五个,三个是两江本地人,两个是她老家那边的。”
“她老家?”
“靖南镇。两个当地做企业的。加起来欠了一百五十一万。”
“二三十个债权人……都是些什么人?”
执行庭的法官叹了口气:“都是她爸做生意合作过的一些朋友亲戚。很多都是两三万的欠条,有些人最后都干脆说不要了,因为也不想为难一个小姑娘。”
黄竟和柏枭最后还是拿了详细的卷宗看。在乔雪的二三十个债权人里,有一个人,手握八十万的债,却是唯一一个签了放弃执行说明的人。这个人放弃执行的时间,是在乔楚死亡之后一年半,和乔雪所说的,庞冲找到他的时间符合。
黄竟点了点文件上的人名,很确定:“就是他。”
这人叫申小深。
八十万的债务说不要就不要了,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
按执行庭的人的说法,这个申小深从来没有露面过,一直是他的律师在出面。这律师是执行庭的常客了,擅长处理债券事务。申小深不仅免除了乔雪的八十万欠款,甚至还让这名律师帮助乔雪协调债权人开会。
黄竟和柏枭要来了律师的联系方式,直接就要开车到律所里去找人。可是法院的大门还没出,柏枭接了个电话,就说今天去不了了。
“乔雪醒了。”柏枭说,“走吧,去医院。”
“醒这么早……”
“估计是耐药。”
现在吸毒的人不仅仅用海洛因,还会搞来各种违禁药品去尝试。吃多了难免对精神类药物产生耐药性。乔雪的身体被毒品折腾得够呛,精神也早就被毒品蚕食。她想自杀,也许是受够了这种生活。
“走吧,去看看。”黄竟说。
去医院的路上黄竟开车,柏枭睡觉。柏枭睡相挺老实,一点没有干缉毒警的那种警觉。黄竟在心里想,长得跟小白脸一样,还一身少爷脾气。
不过柏枭是黄竟少见的,底色极度善良的人。
人性复杂,有很多面,并非一两句可以说清。黄竟这么多年看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数还是恶人,往往没什么良知,也没什么道德底线,更别提同理心这种东西。干警察需要的是正义的信念,而非善良。所以柏枭这种圣母心的人,在黄竟的整个世界里都很少见。
到了医院之后,柏枭在一楼的超市给陪床警员带了点吃的,然后直奔乔雪所在的隔离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静。
黄竟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陪床警员坐在床边,保证乔雪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不敢有一丝放松。
乔雪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陪床警员站起来,叫了一声:“黄队,柏队。”乔雪听见之后,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动静。
柏枭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警员:“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
警员道了谢之后,也不敢走远,就在门口坐着,时刻注意屋里的动静。
黄竟叹了口气,坐到了乔雪床边。
“说说吧,为什么不想活了。”
乔雪动了动,声音几不可闻:“我也不知道。我想死。”
“那你知不知道,吸毒和滥用药物,可能会导致你大脑结构受损,产生病理性的抑郁症或精神分裂。也就是说,你现在这种想死,也是可能治好的。”
“你这种人不会明白。”
黄竟笑了:“我这种人?”
“你一看就是那种没法理解我的人。”
“那谁能理解你?送你出来那个人?”
乔雪不说话。
柏枭看乔雪难受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他瞪了黄竟一眼,想让黄竟注意方式方法。
黄竟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往下说:“那你知不知道,送你出来那个人,也是为了救你。”
“阿平哥能听懂我的话。”乔雪摇了摇头,“他让我找你,我才相信你。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凡是我知道的,都会说。”
“说完之后继续找死是么?”
乔雪沉默了。
黄竟知道了杜子平在老鹿那里叫“阿平”,心想这种省事儿的假名还真是杜子平的风格。黄竟曾经好奇,杜子平这种不爱装也不爱演的人是怎么当卧底的。合着压根不装也不演,直接整得犯罪分子措手不及。
“所以……”黄竟切入主题,“庞冲控制你的方法,是毒品。”
没想到乔雪笑了起来。
“要只是毒品的话,阿荣哥手里没有吗?我不需要找他要。我不知道他给我的是什么东西,反正也成瘾,而且在阿荣哥那里找不到。”
“你都给庞冲传递过什么信息。”
“最近的这个,是告诉他鹿哥来了,住在哪儿。具体到别墅的哪个房间,都得告诉他。”
“那阿平的消息,你告诉过他么?”
问到这里,乔雪才终于转过头看向了黄竟。
“没有。”她语气认真,“还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