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竟和柏枭第二天到医院的时候,乔雪正在睡觉。
跟她的警员向黄竟汇报了乔雪的情况。乔雪应该是没有逃跑的打算,也很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不主动说话,但问到她的事情也会认真回答。乔雪精神状态平稳了一些之后,就开始睡觉。中间惊醒了几次,梦里喊妈妈,喊爸爸,还向阿荣求救,醒了之后陷入沉默,流一会儿泪,再睡过去。
“黄队,要不先别叫她了。”女警开口提议,“她也天亮了才睡着。”
黄竟他们见久了这些贩毒犯罪的,从来不会对他们麻木,也是这样的原因。他们在看到这些犯罪的同时,看到大量的受害者。对于警察来说,乔雪当然也是一种受害者。柏枭拉着黄竟去吃早饭,还是前一天的早餐摊。
“庞冲这人,你听说过么?”黄竟问柏枭。
他对两江的人还不算太熟悉。
柏枭摇摇头:“没有。”
黄竟要了一碗拌粉,倒了半碗的醋,三大勺的芝麻酱,再加一小勺小米辣。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如果是柏枭都不知道的人,那可能就是新人。
要么,就是乔雪在编。
“你觉得乔雪说的是实话?”
黄竟满嘴塞的都是粉,柏枭能听懂,极大地依赖了他自己的脑补能力。“要么就是在说实话,要么就是段位太高。”柏枭回答。
黄竟“嗯”了一声,两三口把碗里最后的一点粉给吃完了。
他很饿。
杜子平送来的这个人让他吃不下去饭。
确切地说,杜子平送来这个人的方式让他吃不下去饭。
“以我的经验。”柏枭一脸认真,“女的段位高的可能性更大。”
黄竟被自己碗里的小米辣呛了一口。
“我说,你是被什么女人伤了心么,一脸怨气……”
柏枭摇了摇头不说话。
黄竟总觉得这整件事都让他不舒服。
他是个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的人——要么不说,要么直接说。黄竟一直没有和柏枭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自己这种感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现在,米粉汤的酸辣味儿充斥他的鼻腔,风正好吹来一点绵绵的细雨,医院门口很多人提着饭盒进进出出。
他觉得是时候说了。
“这整件事……都让我很不舒服。”他放下碗,看着柏枭。
柏枭叼着米线,一脸空白地看着他。
黄竟提示柏枭:“你想,他为什么没有考虑血包溶血的风险?”
这个“他”指的是杜子平。
“这么细,谁能想到……”
“他能想到。”
柏枭昨天才说过自己相信杜子平,也因此,他不回去过多审视杜子平的行为。
在警校的时候,杜子平的射击成绩虽然不如黄竟,但也是紧咬不放的第二名。他们两个在互相比较的过程中,无形中都进步了太多,进步到了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程度,拉出第三名很大一截。
黄竟突然站了起来,柏枭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柏枭说,压低了声音,“子平哥之所以没考虑,是因为他不会打偏。并不是他打偏了,而是血包的位置放偏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一个疑问:乔雪为什么要自杀?
黄竟说:“走,回病房。”
正值早高峰,医院的电梯门口排了很长的队。两人直接从楼梯间上,爬五层才到急诊留观室。楼梯间每层都有人铺地垫睡觉,有的人还没醒,有的人在边刷短视频边吃早餐。
“给陪床警员打电话。”黄竟说。
柏枭已经在打了。
结果电话没人接。
五楼的楼层此时显得非常漫长。柏枭打了两三个之后干脆放弃。他们脸上的神色都在一秒一秒变得阴沉。像是要印证他们的担忧,急诊留观室远远就能看到聚集了一群人在门口。
黄竟和柏枭脚步都不敢停,直往走廊里跑。
杜子平给乔雪指的是一条生路,但乔雪为什么想死?或许乔雪起初并不相信杜子平,那现在,她还会想死吗?
黄竟扒开留观室门口的人群,正赶上护士也在驱散人群。医生和护士推着急救设备往里冲,黄竟跟进去,看到陪床的警员正在地上死死抱住乔雪。
刚刚还虚弱的乔雪,仿佛疯了一样,在用头去撞床脚和柜子。这一幕黄竟非常熟悉,他在很多犯人身上都见过。护士扑倒地上,将乔雪按住,医生去检查了乔雪的情况之后,转头让护士把除颤仪推到一边。
“美沙酮十毫克,静脉注射,快。”
护士跑出去配药。
乔雪的毒瘾犯了。
黄竟站的位置正好对上乔雪的双眼。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只有无尽的癫狂和欲望。女警员退到一边,给医护腾地方。她喘着气站起来,走到黄竟和柏枭面前。
“黄队,柏队,乔雪醒了之后没多久突然就抽起来了,我只能压着她,让其他人叫医生。”
注射了美沙酮和镇静之后,乔雪安静下来。她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浑身被汗打湿,地上全是裂开的伤口流出的血,又被她用身体抹得一团乱。医护把她抬上床,加了束腹带。
“做得挺好。”黄队告诉警员。
女警员的头上因为磕到床角,有些划伤,黄竟交代她去找护士处理一下。
乔雪安静地躺在床上,任由医护摆弄,重新缝合腹部的伤口,像是毫无痛感一般。
早上的绵绵小雨到了中午转成大雨,短暂下了一阵之后,天重新放晴。急诊把乔雪转到了普外,住在走廊尽头的隔离病房里。 原本的陪床警员回家休息,换了个人过来。医生说,乔雪大概晚上才会醒。
黄竟再三交代,乔雪一醒就立刻给他或柏枭打电话。
去找司兵男之前,黄竟跑到两江分局的天台抽烟。这地方专门放了个带烟灰缸的那种垃圾桶,结果垃圾桶周围还是掉满了烟头。
乔雪出问题之后,黄竟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黄竟算是杜子平身边唯一的人。倒不是别人不想在杜子平身边,只是都挤不进去。很奇怪的是,杜子平虽然脾气冷,压抑,古怪,但老是特别招人喜欢。警校的老师教练全都喜欢他,同学同事也都喜欢他。
黄竟称这种现象为“杜子平现象”。
可能人性就是贱,杜子平越是对大家保持友好干净的距离,往他身上扑的人越多。时间长了,杜子平并没有被打动,而是变得非常善于应对他人。黄竟觉得,这可能也是他去做特情的一种能力铺垫。
他越是不讨好别人,安安生生地干自己的事,想要了解他、靠近他、解释他的人越多。“杜子平现象”并不会在那些犯罪分子身上有所例外。
黄竟低头笑了笑。
杜子平看起来最普通,最不惹眼,也最不吸引人的时候,是他穿着警服的时候。这也是杜子平最舒适的时候。
这一点,可能只有黄竟发现了。
有很多人私下说,杜子平是做卧底做习惯了,回到队伍中,受不了这些束缚。也有人说,杜子平早晚要脱衣服。
黄竟怕的不仅仅是杜子平脱衣服。更准确地说,他怕的是杜子平失去自己最喜欢的生活方式。
“黄竟。”有人在背后叫他。
黄竟转过身,看到司兵男手里拿着一包烟走过来。他立正之后叫了一声“司局”,手上下意识要掐烟。司兵男摆了摆手,让他继续抽。
“我还想着,你来汇报工作之前,我正好来抽根烟。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司兵男笑了笑,“正好,我上来是等个短信。现在,直接把工作交接给你吧。”
司兵男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手机,递给黄竟,黄竟接过来,低头一看,知道是那种和特情警员单线联系的加密手机。他的身体比他要快,在他想明白手机那边是谁、短信又是来自谁之前,心跳就已经加速了。
黄竟摸着手机,问司兵男:“密码?”
司兵男愣了一下:“子平的警号。”
黄竟简直要一口气抽过去。司兵男怎么就知道他能背住杜子平的警号?有这么明显?
“叫你回来,也是跟你说这个事。你既然是行动总指挥,手机交给你,更合适。我对手底下的人,一直都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也是百分之百的支持。这次子平的做法在我这里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你也能学会用这种方式工作。”
司兵男的语气不容置疑。黄竟眉头紧皱,又点了一根烟。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对杜子平的担忧,跟司兵男讲出来。
“黄竟,你不信任我。”司兵男眯着眼,直接点出了他的想法,“你一直很不放心子平,我知道。”
“他跟老鹿这条线的方式,我不认同。”
“你担心他。”
“是。”
“我也担心他。”司兵男讲得非常直白,“所以,我认为由你负责他非常合适。子平这个人,除了缉毒之外在乎的东西太少,这不好。你在,他能有所顾虑。”
黄竟在心里炸锅——真有特么这么明显?!
“司局,这次的事,我认为还是有些隐情。子平不是会出这种纰漏的人。我怀疑是乔雪自己放偏了血包的位置,可能是想寻死,或者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今天早上我和柏枭过去,赶上乔雪毒瘾犯了。我看,情况挺严重的,成瘾不是一年两年。”
司兵男看着黄竟,评估黄竟这个推测有多客观。他也觉得这种解释更合理,主观情感上也希望事实如黄竟所说。毕竟,他也不希望杜子平走到某种灰色地带中去。
最后,司兵男说:“好,我知道了。”
黄竟手里的手机在此时震了震,他低头解锁,输入杜子平的警号,看到信息提示是配对机激活的推送。这意味着,杜子平已经拿到可以和这部手机联系的配对机了。
手机像是一块石头坠在他手里,也让黄竟周身的暴躁平息了不少。天台上,还有上午下雨积的一滩一滩的水。黄竟灵光一现,顿悟了自己心里对杜子平那个难受劲儿到底是什么。
说来很俗套,也很矫情。
他就是想杜子平了……
黄竟将手机揣回口袋,打算把手机锁到办公室的密码柜里。
听黄竟汇报完乔雪的情况之后,司兵男心情有肉眼可见的好转。他走到一边看风景抽烟,一脸难得清闲的表情。
“黄竟,说实话,我和子平早就有直觉,老鹿和博士这条线,如果能一直挖下去,会有大鱼。但你也要记住,任何时候,人员安全都放在第一位,这是不可能改变的原则。”司兵男看向黄竟,“我的底线就是,人不能出事,事不能过线,其他的,你和柏枭看着办。”
司兵男对手下放手,对杜子平用得也冒险,黄竟知道自己就是司兵男拿来平衡这种风险的方式。用两个下属之间的私人感情来平衡任务中的风险,司兵男做事是有点无所不用其极的感觉。玩儿得风险挺大,胆子也很大。
黄竟却莫名其妙地心里舒服了。
说白了,这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