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怎么说,就是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吧。
可是他又知道自己没有把握杜子平不会真的为了任务做出来过界的事。
但他会伤自己——这一点黄竟有把握得很——又难道真的会去伤别人?
黄竟一路都很沉默。
柏枭甚至没功夫和他完整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一路上都在安排下边人怎么做现场。他叫了法医过去,要求手下人一定要看好周边的情况,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然后也叫去了救护车。
“不用做得太刻意。”黄竟对柏枭说,“他们不会靠太近,只是要确认人被发现了。”
柏枭把原话重复了一遍,转述到电话里。
电话挂了之后,黄竟问他:“怎么样?”
“人是真的伤了。”柏枭心里不是滋味儿,话也就说得不是滋味儿,“身上倒是也绑了血袋。现在昏迷,等医生检查。”
“失血过多,所以昏迷了,是吗?”
柏枭摇了摇头:“医生说可能是溶血。”
伤者身上有开放性伤口,和伤口附近血袋里的血直接接触,如果血袋里的血和伤者本身的血型不同,会有溶血的风险。溶血是真的有可能要人命。
如果这人出事了,杜子平就得脱衣服。
但至少,杜子平不是真的想拿人命冒险吧……
柏枭的车扎在现场旁边,黄竟直接跳下来就往警戒线里冲。他心里不是不害怕的。过去之后,就见法医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女警察看来看去,女警察一脸严肃,和黄竟对视了一眼。黄竟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去救护车那边。救护车已经打算关门走了。
黄竟一把拉住关门的医生,眼睛则往车里看进去,发现里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人怎么样?”
“有点溶血,我们得先带回医院。”急救医生回头看了一眼,“你们有人跟着呢吗不是。”
车里确实坐了个女警察,认真看着伤者的情况。
“行,行。走吧。”黄竟皱着眉头松开了手。
他心里不安稳。杜子平永远在他的神经底线上跳跃。黄竟走到警戒线之外,点了根烟。过了一会儿,柏枭朝他走过去。
柏枭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无奈地笑了笑。
“子平哥这一下,吓人啊……他应该只跟司局汇报了。”
“最多就打了个招呼。”
这种没有提前部署的情况让他们措手不及。司兵男应该也只是提前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事,至于杜子平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黄竟都没把握的事儿,司兵男能有把握?
说这司局,司局电话就来了。
黄竟接下电话,司兵男第一句就是:“人怎么样?”
“活着。”
司兵男被噎得都愣了一下,想起来黄竟那个脾气,暂时没有发火。
“嗯,现场控制住了?”
黄竟也知道自己说话太冲,就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司局。现场和周边都控制着,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伤者现在已经送到医院。他给人绑了血袋……但腹部也有伤口,所以有点溶血。”
司兵男就又问了一句:“人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看医生那个表情,应该没事。”
“别跟我说应该!你和柏枭现在就赶到医院去!”司兵男说到这会儿,才让黄竟听出来,他已经急了,“人一醒就审!局里也会发个警情通告。”
警情通告是发给老鹿的人看的。
司兵男也不好说杜子平的不是。他还得撑住自己的面子。杜子平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他单线联系,如果杜子平失控,司兵男是要负直接责任的。黄竟看了柏枭一眼,拍了拍对方的肩,转身走到了一边去,避开他。
“司局,我还是想找个人尝试接近一下那边,尽量和子平取得直接的联系。”
司兵男问:“你想选谁?”
“赵洪亮。”
“赵洪亮是我亲自从一线请下来的。”
“司局,情势变了。我也是放弃了另一边的线索,来专门跟这个案子。既然让我做了这个总指挥,我就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也得用我用的顺手的人。”
黄竟不算是个听话的人。他一开始给了司兵男配合,司兵男就得给他支持。
“行,我明白了。明天我和老赵谈。”
“谢谢司局。”
技侦在伤者所躺的区域周边发现了很多脚印,一一提取。伤者穿的衣服也很快从医院送了回来,也从上边提取了纤维和指纹。黄竟和柏枭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伤者已经输了好几个单位的血,算是把溶血症给纠正了回来。
人在急诊留观室,还很虚弱。
负责她的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医生,姓秦,微胖,头有些秃。他没有空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拦着他们问话,只说了一句:“最好不要问太多,控制一下时间。”然后就被护士叫走了。
急诊很嘈杂,黄竟和柏枭拉了床帘。刚拉到一半,被护士拦住。
“诶,别动,这个帘子不能拉,得看病人的情况。”
黄竟只能给他看了警官证。
“我们是警察,得问她几句话。”
护士皱眉:“非要在这问?”
黄竟没回答,就看着她,问:“我们把帘子拉上,但把监控机器露出来,行不行?只要人有异常,我们立刻叫你们。”
“那好吧。机器露出来,指脉氧连上,血压带也绑上。”
护士检查了一遍之后,不情不愿地走了。
手上的女人应该说是个女孩儿,看起来才二十出头。她应该也是受了惊吓,看着黄竟和柏枭的眼神呆滞。黄竟不难理解为什么护士会格外照顾她。子弹从她腰上划过,划开了一指多深的脂肪,几乎就要打穿腹膜伤到内脏。两枪,一枪打在手臂上,一枪打在腹部。
黄竟和柏枭拉上了床帘之后,坐下。
女孩儿开口就说:“我要见黄竟。”
这话让黄竟和柏枭两人对视了一眼。
柏枭说:“我们就是警察。黄竟就是我的朋友。”
女孩儿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黄竟只能把警官证拿给女孩儿看,告诉她:“我就是黄竟。”
女孩儿并不傻。她将警官证拿到自己手里,对着照片和真人反复看了很久。这一串动作让她非常疲惫。她将警官证还给黄竟之后,躺回到床上,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喘气。
“是谁让你找我的?”黄竟问。
“阿平哥。”
“这个阿平哥……”
“就是帮我逃出来的人。也是拿枪打我的人。”
说到枪,女孩儿还是生理性抖了抖。中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我叫乔雪,是老鹿手下阿荣的女朋友。我爸原来跟着一个叫庞冲的人,后来我爸死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背上三百多万的外债。庞冲说如果我到阿荣身边,就帮我把钱还了。”
乔雪说到一半,累得眼前发黑。缓了一会儿。柏枭有点急,黄竟按住他,让他看乔雪输液的单子。上边有葡萄糖,还有补钾的,是为了恢复她的体液平衡。乔雪不是在装,她是真的很虚弱。
“阿荣对我很好。我就在阿荣身边,给庞冲传递消息。荣哥后来对我好到……我知道,如果他发现我是骗他,一定会杀了我。甚至我觉得他可能不舍得杀了我……”乔雪的神情此时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我也想,就跟了他算了。但是庞冲说,荣哥的大哥叫老鹿,老鹿一定会杀了我,所以我只能继续老老实实为他卖命。”
“你在阿荣身边待了多长时间?”
“两年多。”
“那为什么,现在想走了。”
“因为老鹿来了两江。”乔雪说着,眼里就露出来恐惧,“他查到了我爸,就查到了我和庞冲的关系。庞冲根本就不管我,把我放弃了。我求荣哥……阿荣拿枪指着我。后来子平哥出现了,趁阿荣去找老鹿,把血袋给我,让我按他说的做。后来他也给了我两枪,我以为我真要死了。但是他蹲下去查看我的情况,小声告诉我,让我找一个叫黄竟的警察。”
黄竟一言不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自己还有希望,就一直撑着……再醒的时候,是在救护车上。”
柏枭问她:“庞冲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乔雪摇头。
“你爸都跟着他干什么?”
乔雪还是摇头。
“乔雪,你要知道,只有我们抓到了庞冲,你才可能安全——”
“我不知道。他很久没联系我了。”
“那之前你们怎么联系?”
“有固定地方。我跟阿荣去酒吧,那儿有个服务员。”
乔雪的话越来越简短。黄竟按住了柏枭,告诉乔雪:“这样,今天你先休息。具体的细节,我们明天再来问你。等你恢复一些,可能需要试着帮我们联系这个叫庞冲的人,甚至是到酒吧把那个服务员指出来。你愿意做吗?”
乔雪点点头。
“可以。愿意。”
黄竟拍了拍柏枭,示意他今天到此为止,之后站起来要把帘子拉开。乔雪叫住了他。
“黄警官。”乔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阿平哥是你们的卧底吗?”
黄竟不可能回答这种问题。
“你先好好休息,我们会留警员陪着你。你不要离开她的视线。我们明天再来。”
乔雪还是点了点头,然后闭眼休息了。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之后,干脆在门口早餐摊吃了个早饭。柏枭要了一碗豆腐脑和一碗米线,像是被饿了三年一样。黄竟要了碗米线,一条一条挑着吃。小吃摊很多来上早班的医护,饭吃得甚至比柏枭还快。他们干警察的,吃饭快也属于职业技能的一部分。没想到如今这个技能被医疗工作者直直比了下去。
柏枭吃完之后,看着黄竟一根一根地嗦米线,头皮直发麻。
“靠,你他妈在这磨磨叽叽什么。米线有毒?”
“心里有事。”黄竟说。
“得了吧。想他就直说。”
“操!”
黄竟不能否认自己在想杜子平。他在最紧急的时刻,不信任两江这边的任何人,他也能够理解这种谨慎。他不相信司兵男也就算了,看来甚至不够相信柏枭。对前者,黄竟也和杜子平一样有所保留。对柏枭,黄竟估摸着不是清白问题,而是能力问题,是了解度的问题。
这些,黄竟都知道杜子平是怎么想的。很好懂,并不让人意外。
但真到乔雪在他面前说出来“黄竟”两个字的时候,那种冲击感,还是让黄竟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这是在老城,不是在云北。杜子平也不知道黄竟来了。
其实乔雪这件事,黄竟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就是杜子平手里早早就有乔雪的证据,也想要接触乔雪,将其作为一个突破口。只是看乔雪突然被发难,阿荣也不打算保她,情急之下,选择了这种方式将乔雪送出来。
“老黄。”柏枭突然叫他,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别想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黄竟干笑两声:“是吗。那我是怎么想的?”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想让你听听我的想法。”
“行,你说。”
“我相信子平哥。”柏枭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他是个警察。”
黄竟看向晨光下的柏枭,和柏枭脸上那非常笃定的神情。他想,也许有些时候,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过多的了解,反而能够看得更简单,更明白?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过了解,也会让人看不清楚。
所谓旁观者清。
黄竟对杜子平,确实算不上旁观者了。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很多事都明明没有那么复杂,怎么一到杜子平手里就这么复杂。这世界上本来没有那么多灰色地带,杜子平就偏偏能把事儿做到灰色地带。他黄竟明明不会怀疑自己,可面对杜子平,他就哪哪都不顺手。
黄竟想,这也算是他职业生涯的一大挑战了。
“也许吧。”他说,“我也不是不相信他……”
黄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判断。
他心里的不安稳,说到底,其实是一种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