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局。”黄竟敲了敲门。
“进。”
黄竟推门进去,视线扫到办公室里干净整洁的布置,然后看向司兵男,站直敬了个礼,报警号报到。
这间办公室和张局的办公室规格一致,布局也基本一致,风格却完全不同。首先,黄竟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司兵男把办公室整得很干净。司兵男应该是不抽烟,他把烟灰缸放在办公桌靠外那一边,是给来的人放的。
敢在副局长办公室抽烟,两江分局的风格确实和云北不同。
司兵男专门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说:“坐。”
黄竟坐在了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司兵男坐在了他旁边的那一张。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司兵男开门见山,“两个原因,一是眼泪,二是杜子平。”
黄竟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笑:“是,司局了解得挺清楚。”
黄竟那个报告里写的全都是博士、老鹿,还写了点冯鲲和龙超凡,一个字都没提杜子平。
“老鹿那边收网,我确实希望你来做。”司兵男说,“你和子平之间性格上互相弥补,也彼此熟悉,我也希望你们的配合能带来更好的效果。至于‘眼泪’,老城出现眼泪比云北要晚,但这个毒品太新了……你应该知道吧,我是搞技侦出身的?”
司兵男是从技侦出身的,但后来到禁毒局,带的是一线的任务,干的也是外勤的活儿。他技术外勤都有经验,所以上得很快。
“听说过。”黄竟回答。
“不管是作为缉毒警的嗅觉,还是作为技术人员的经验,我相信我们都能够切身感受到‘眼泪’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新型毒品。它背后很可能是一套非常先进的毒品研发体系……”
黄竟愣了一下。
确实如司兵男所说,他一直有这种切身的感受——‘眼泪’太新了。他出于缉毒警察的敏感性,对眼泪咬死不放,却尚没有真正搞清楚‘眼泪’最大的危险点是什么。
司兵男一句话点透了他。
这样的上司没有人不喜欢。
可是司兵男的下一句话,让黄竟差点拍着桌子站起来。
“你们在云北追嫌犯的车,搞得动静太大。在老城,不能这么搞。老城人口密度大,和云北开发区的环境不一样。冯鲲和龙超凡的案子,我看了,和我们禁毒关系不大。你先把这个案子交给经侦,专心收网老鹿和他的团伙。”
黄竟根本不可能同意:“司局,这不行!我们在龙超凡那里缴获的毒品,有最新的‘眼泪’成品!”
“那能说明什么?”
“成品越新,说明和来源越近……”
“你这只是猜测。”
司兵男是搞技侦的,他看重证据和逻辑链条。他的直觉是附着在逻辑推理之上的,而非像一些纯一线出身的缉毒警,直觉就是直觉。黄竟能非常直观地感受到司兵男很“聪明”。这种聪明,让黄竟信任,也让黄竟头疼。
“司局,我可以同时跟两个案子。”
“是吗?”司兵男的脸冷了冷,“你如果做总指挥,那你就是子平唯一的联系人。你的所有决策,直接决定他的人身安全!你觉得,你可以同时跟两个案子?”
黄竟说不出来话,只能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
司兵男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他,让他坐下。
“黄竟,冯鲲走私案重心不在毒品。如果经侦那边有新的发现,我们随时可以再次介入。现在的警力,我们就专心放在老鹿的案子上,最合适。”
黄竟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从司兵男的办公室出来之后,黄竟觉得浑身不舒服,直想回去找个手下人训一顿。他倒宁愿司兵男和张局那样,骂得多,管得少,至少跟着不窝气。
操,怪不得司局给杜子平这么大的自主权。这俩根本就是一路人!
黄竟来两江,带了一直跟着老鹿案子的刘辉和秦宏伟。廖杰想来,但因为媳妇儿快生了,被黄竟留在了云北做后勤支援。这下廖杰又多了个任务,就是看好经侦那边的冯鲲案。之前,龙超凡是黄竟和李天耀一起审的。龙超凡反侦察能力很强,就是个滚刀肉。看起来疯疯癫癫,其实心里精明得很。
他并不好对付。
所以,黄竟认为,他所打交道的圈子不可能仅仅是底层分毒的小混混。
只是他们实在拿不到龙超凡贩毒的证据。
黄竟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他脑子里的事情噼里啪啦闪过。他想抽烟,就去楼和楼之间的楼天走廊那里点了一根。结果走过去,发现连廊里还站了一个人。黄竟觉得这人只看背影有点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批了一件警服外套,正在打电话。黄竟不想吓着对方,刻意咳嗽了两声。
那人回过头的同时,挂了电话。
这人叫赵洪亮。黄竟原来办一个案子的时候合作过。
“黄竟?”赵洪亮把手上的烟灭了,朝黄竟走过去,伸出来手,“你怎么来老城了。”
黄竟和他握手:“来办个案子。”
“协查的?”
“不是,我在这边儿常驻一段时间,行动总指挥。”
“可以啊小伙子。”赵洪亮对着他憨厚地笑,“当时就看好你。没看错。”
黄竟和他合作的时候,他还是卧底。如今,如果黄竟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在两江分局做文职。赵洪亮的头发比几年前少了一些,一张宽脸也有些发福。但黄竟至今都记得赵洪亮当年短短两个月就拿到关键证据,从内部做了很多工作,让那个跨境制度团伙的一百多人全部被一网打尽。
“亮哥过奖了,过奖了。”黄竟规规矩矩地道谢。
“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刚来。刚去找司局汇报工作。”
结果赵洪亮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说你小子怎么一脸簑相。你这性格,让司局压制了吧。”
黄竟只能猛抽了一口烟,骂了一句。
“操。”
赵洪亮就继续笑。他在上一次任务的过程中伤了一条手臂,右手到现在都抬不起来。仔细看的话,发现肌肉已经萎缩了,比右臂细了很多,在警服外套里时隐时现。司兵男上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赵洪亮从一线撤下来。刚开始的时候,赵洪亮对司兵男意见很大,后来也就作罢了。
因为司兵男在案子上仍旧很尊重他的经验和意见。
公安队伍里很少有这种技术型的领导。新时代新背景,先进技术是不可否认的趋势。司兵男做过的大数据挖掘项目在全行业通报表扬,北京数据中心请他去,他还是坚持留在了地市,留在了禁毒一线。
“你多跟司局沟通沟通,他的很多想法还是不错的。”赵洪亮评价。
赵洪亮抽完烟,走之前,黄竟还是问了出口。
“亮哥,那你……还想回一线么?”
赵洪亮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问题。如果有机会的话吧。”
“还想做特情么?”
“如果案子需要。”
“可是你的情况……更需要休养。”
“我这都休养了五六年了。”
赵洪亮已经做了五六年文职工作,却没有说自己已经“不适合”做特情。这只说明,这么多年他仍旧一直在以一名一线缉毒警的标准要求着自己,
“黄竟,禁毒是全人类的大事业。禁毒这事儿,某种程度上讲,就像是扶贫。那些扶贫干部扎到山村里一干就是一辈子,也不是没有生命危险。不还有个女孩儿,我记得,因为泥石流在山里遇难了?总有些事儿,值得一个人把自己扎进去。”
黄竟摇了摇头:“我不同意这种干法。”
赵洪亮笑着说:“你还年轻。”
黄竟人到两江,大概在杜子平正式回到老鹿的别墅之前三天。第三天夜里,黄竟还在柏枭的办公室里加班。两个人叫了份米线宵夜,结果外卖迟到了。外卖软件上,骑手和商家在聊天框里对骂。黄竟看文件看烦了,直接飙过去电话说自己只关心这口饭能不能吃到嘴里。
老鹿的案子,黄竟很熟。可就是这种熟悉,限制了他。
真要让他做总指挥,他需要把案情从头到尾再捋一遍。
老鹿这个人从2013年开始在云北活动,起初是一家洗浴中心的老板。在做生意的过程中,接触到毒品,进而开始贩毒。老鹿为人多疑,行事谨慎,他真正把“生意”做大,是2018年黑吃黑做掉了自己贩毒的上线,什纳。什纳是南族人,在雨林里有自己的寨子,寨子里的人叫他“头人”。老鹿拿到了什纳的寨子之后,杀了跟着什纳的一些亲信,接手了寨子里的其他人,让他们继续为他干活。不过,2020年云北进行毒品整治,寨子被清扫了,里边的制毒工具和毒品全部被销毁。然而警方却拿不到老鹿和这个寨子有直接关系的证据。
老鹿身边有几个重要人物:副手南山,已经确认在上一次行动中当场被击毙;副手阿荣,是从寨子里出来的,寨子被端之后就去了老城,为老鹿铺后路;养子肖平,平时游手好闲,就是个富二代人设,不接触老鹿的生意,据杜子平观察,很可能是老鹿的亲生儿子。除此之外,还有一直跟着他干活的,孙天豪、朗四等人。这些人更接近打手,只是拿老鹿的安排和命令去干活,不参与决策。
如今,老鹿手里应该还有一批毒品,不知道藏在哪里,也不敢轻易出手。不过,按黄竟的判断,他现在正是缺乏资金的时候,可能会铤而走险……
博士是前年突然从境外杀入云北的。带着新型毒品,和雄厚的资金。黄竟凭经验判断博士背后应该有东南亚那边的靠山。博士最早出现的地方还真的不是云北,而是千里之外的江宁南平。南平曾是国内最大的毒品交易地,博士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南平的复杂,更低估了国家整治南平的力度和决心。在南平失败后,博士销声匿迹一年,重新在云北出现。这一出现,直接就要和老鹿合作。
老鹿刚刚从失去寨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正需要一个机会重新拿回云北。他吃到了新型毒品的甜头后,就非常重视和博士的这笔生意。
但博士这种人,不是他能玩儿得明白的。
两方都吃过大亏,所以都极度谨慎,屡次试探。这给合作制造了不少的摩擦。杜子平当时也从中起到了一些作用,加重了两人之间互相的猜忌和隔阂。
结合杜子平回来之后的报告内容,黄竟判断当时绑杜子平的人应该就是博士。博士这一步,应该只是想杜绝交易中的隐患,同时也对老鹿有所制衡。那也就是说,博士可能知道杜子平是卧底……
好在他和老鹿的这场交易,直接以云北全市范围的扫黑行动作结。他摸不清老鹿的底细,短时间之内可能要继续苟着。
可是不管怎么看……
杜子平这次回去还是太危险了!
整个局势中绝大的不确定性因素让黄竟焦虑。博士的存在就是一个黑箱,一个定时炸弹。黄竟甚至连怎么绕过去都不知道!
黄竟把手机往文件上一扔,干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他这根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柏枭不解。
“啊?骑手要过河?”
“什么骑手,我说你子平哥!”黄竟一点儿没好气,“我早晚被他气死。”
“其实我觉得,子平哥也有他自己的——”
“行了,闭嘴吧。”
黄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以为是骑手,就没看来电。结果电话刚接,柏枭的手机也响了。黄竟的电话里,司兵男问他:“黄竟,现在在哪?”
他看了柏枭一眼,如实回答领导:“在柏队的办公室。”
“哦,那正好。那正好……”司兵男那边像是走到了卫生间里,可能是怕打搅家人休息,“你和柏枭等个电话,子平那边有动静了。具体的,电话里有人跟你们汇报。”
“明白,司局。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今晚有你们辛苦了。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有拿不准的事,不要自作主张,给我打电话。”
“收到。”
司兵男这句话说出来,黄竟的预感不太好。唯一的好消息可能是,看来司兵男是个有担当的上级。
另一边,柏枭也挂了电话。他一挂电话就开始穿衣服,拿车钥匙。柏枭直接告诉黄竟:“走吧,车上说。”
上车之后,柏枭告诉黄竟:杜子平伤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