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杜子平就是一个永远不会落在黄竟意料之内的人。他的所有行为,带给黄竟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惊吓,极少极少数时候是惊喜。
黄竟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就是喜欢刺激,追求刺激,越是有风险的,他越要往上凑。
引火烧身四个字,不过如此。
“要不你……回来一趟?”刘辉在电话里试探地问。
黄竟手下的人是觉得,让两个人见面聊,比他们在这传话还是要好一些。杜子平做的所有事情,用一句话描述起来,任谁听了都要原地炸起,更别说黄竟了。但是当他们面对着杜子平的时候,又觉得杜子平干的事情好像也挺合理……
“嗯。”黄竟冷着脸哼了一声,“我十分钟之后到。”
十分钟之后,黄竟出现在局里,没有回缉毒二队,而是直接去了张局的办公室。
张局门都没关,就在等他。见他风风火火冲进门之后,抬起一只手打断他。
“说话小点声,别嗷嗷。”
黄竟喘了口气,问:“杜子平为什么要去两江。”
老城就是两江市,在云北市西南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两江是个古城,还是三朝古都。六十年代因为河流改道连着发洪水,很多人从两江迁出,到了云北生活,因此云北人喜欢叫两江“老城”。
张局听完黄竟这句话,乐了。他盯着黄竟看了几秒,看得黄竟心里发毛,觉得自己被透视了。
“嘿,我还以为你要问他写报告骂你的事。”
“他对我之前的做法不满意,我知道。”不然能从回来之后就对他这么针对呢?“当时是为了卧底人员的人身安全,您也同意了。”
张局点点头:“这我明白,也跟他讲了。”
黄竟冷哼了一声,心想杜子平能听进去就见鬼了。
果真,张局脸上有了点不明显的发愁:“他倒是一句都不反驳,但看着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哎。”
“张局,那两江——”
“黄竟,这是我和我手底下卧底人员之间的工作决定。”
张局点完之后,黄竟只能闭嘴。
黄竟阴着脸从局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消息比他更早到达缉毒二队。
云北的风很温和,气候也相对于两江更宜居一些。两江因为地处山区,天气就像娃娃的脸。黄竟最长在老城出过将近一个月的差,和那边的人联合办案。两江缉毒队的队长和黄竟、杜子平他们都认识,叫柏枭。
属于那种一听就是毒贩的名字,但偏偏是干缉毒的。
柏枭人如其名,很有点儿邪性在身上。杜子平要去,必然是和他提前打过招呼的。也只有柏枭敢接杜子平这种卧底。黄竟觉得,如果杜子平和柏枭搞到一起,那就是一块奔着离谱道路而去,不可控叠加不可控,用玩杂耍的方式搞缉毒。
这俩人就不是奔着活路去的,一个比一个找死。
黄竟从张局办公室出来之后,先是去了档案科,发现杜子平不在之后,又去食堂找人。他问档案科的人,都说今天也就早上见杜子平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同事问他:“黄队你为什么不打平哥电话?”
黄竟摇了摇头,在心里骂娘。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不想被杜子平拉黑电话号码。
这种时候,直接找到人,才是唯一有用的。
分局被他转了一个遍,都没人见过杜子平。最晚见过杜子平的人是上午十点多见的,在张局办公室旁边的走廊上。杜子平从十一点开始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黄竟其实是一个情绪挺稳定的人。他最多就是火爆一些,却很少被自己的情绪控制。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休息,想见杜子平的感觉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必要,而成了一种执念。
他决定回去定位黄竟的手机。
回队里的路上,他遇到了吴小筝。吴小筝从门卫室走出来,提着一份外卖,和黄竟在办公楼大厅相遇。吴小筝叫了一句“黄队”,黄竟给了个眼神算是回应。他的低气压让吴小筝这一路一个字都没敢再说。
小姑娘脑子很快,但话少。平时黄竟都是刻意鼓励着她说,如今也没鼓励的耐心了。
他们一起沉默地上电梯,转过走廊拐角,走向缉毒二队的办公区。在办公区门口,杜子平没事儿人一样从屋里走出来,迎着吴小筝,对她礼貌地笑:“谢谢。”
“没事,平哥,没事……”
吴小筝声音越说越小,看了看杜子平,又看了看黄竟,又看了看杜子平,就把外卖往杜子平手里一递,自己转头溜进女洗手间了。
黄竟的火气当头冒起:他有这么可怕吗?!
杜子平和黄竟对视了一眼,说了句:“走吧。”
“去哪?!”
二队的人都被黄竟突如其来的大声吓了一跳。
杜子平说:“去你办公室说。”
黄竟就忍住没骂,跟着他进去了。
黄竟的办公室属于那种典型的,乱而有序。看着一片混沌,文件堆得哪哪儿都是,但他自己总能准确找到所有东西。杜子平倒是待得很舒服,可能是发挥了他的工作特长。
不管在哪里,他都会自动让自己显得不突兀。合群到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工作了十年。杜子平做卧底的时候也几乎不掩饰自己,只是会把性格的不同方面拿出来。他亲疏界限分明,不是已经信任亲近的人,他是不会给真东西的。
杜子平把外卖拆开,放到刚才腾好地方的黄竟的办公桌上,筷子包轻拍在黄竟面前,对黄竟说:“吃吧。”
黄竟看着他,不动。
“不用跟审犯人一样看我。”杜子平说,“你吃了饭情绪能平静一些。”
黄竟血糖偏低会变得非常暴躁。简言之,不吃饭就要吃人。
他们都不希望和彼此之间走到绝境。就是一种本能的默契和畏惧。两个人只要每次逼近彻底谈崩那条线,就都会各自退一步。黄竟也不想让一时的情绪影响他对杜子平的反应,所以他打开外卖,真的开始吃了。
一碗酸汤肥牛面,正合黄竟此刻的口味。
杜子平在察言观色、推断人的需求和喜好这方面,让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
一线警察吃饭都快,黄竟饿得脑子发懵,前几口完全被酸汤肥牛收服了心和胃。他吃着吃着,血糖水平上来了,脑子也就清醒了很多,眼前的事儿也就一下子变得很清晰——杜子平去两江,就是为了躲他。
黄竟也不着急,把面一根一根挑完,汤都喝净了,又接了杯水灌下去。
“什么时候走?”黄竟问杜子平。
“后天。明天办手续。”
“动作挺快。”黄竟站起来,关上了办公室隔间的门,“说吧,去干什么。”
杜子平看起来很真诚:“去干什么也比在档案室待着强吧。”
“你就是因为这事儿请调?”
“那不然呢。”杜子平直刷刷看着黄竟,“只要你还在云北一天,我就不可能离开档案室。既然你不会走,那我走——”
“我他妈只是想让你休息!”
黄竟根本忍不住骂人。杜子平一直用左手在揉大腿的肌肉,就是因为伤没好透,走路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杜子平那一脸快死了的透支样儿,黄竟看了就生气。他没给杜子平绑到档案科的椅子上就不错了!没锁到病房里就不错了!杜子平竟然还在这不满意。
“我不是反对你出任务。”黄竟尝试用更能让杜子平接受的方式说,“只要任务和任务之间,你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休息,把状态调整好了,明白吗?”
杜子平摇了摇头:“你没明白。我不是要去参与执行下一个任务。我的任务还没结束。”
“什么玩意儿?”黄竟一时之间为杜子平的做梦程度给震撼到了。
“这条线,我还没跟完。”
“哪条线?”黄竟瞪着眼,“老鹿?博士?”
杜子平终于被搞得有些烦躁。他想站起来走走,但腿上不太舒服,就坐着没动。他站起来的尝试被黄竟看到了,黄竟更是怒火中烧。杜子平觉得自己给黄竟点这个外卖,简直就是让他吃了好发火的。
也确实是这个目的。
“我和张局谈过了。这条线我还能跟,我走的时候没有暴露。”杜子平已经不想说了,因此语句简短,“老鹿在两江有个手下,叫阿荣。我可以佯装逃到两江,投奔他,再重新和老鹿联系上。”
“你疯了。”黄竟说,“就只有你能去,是吗。”
杜子平突然盯着黄竟,一字一句说:“我去最合适。”
“滚你他妈的最合适!”黄竟直接指着杜子平骂,“说了多少次了,警队是一个组织,一个集体,不差你这一个合适!这个队伍如果要指望着一两个人往里填命才能做成事,那这警徽老子他妈不戴了!”
杜子平也恼了:“张局已经同意了。”
“那我去找他说!”
“你不是已经去找过了吗。”
黄竟被气得恨不得一拳招呼到杜子平那张脸上。他直接用身体压迫,双手撑住杜子平所在的椅子,上身前倾。杜子平身体没有恢复,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杜子平不为所动,用眼神一一点过黄竟暴露给他的弱点,告诉黄竟,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把黄竟撂翻在地上。
像黄竟这种,一板一眼训练出来的,平时主打抢占和追逃,和他这种实打实和别人搏命打出来的人,其实没有可比性。
但是黄竟问他:“如果你死了怎么办。”
杜子平一下子被问慌了。他的身体对这句话有剧烈的反应,即使他的大脑和情感都还没有跟上。恐惧席卷了他的前胸后背。他的呼吸短促起来,胃里一阵搅和抽搐。他没想到一句话可以给人一种被捅了刀的生理体验。
他只能避开黄竟的眼神:“人有时候……就是会死……”
他甚至说不出来谎话,没办法骗着黄竟承诺自己不会死。
黄竟看着他,眼眶有些红,摇了摇头。杜子平的身体对这一切依旧有强烈的本能反应。只是这次,他压根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黄竟撤开身体站起来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抬起了手,好像他的身体想要抓住黄竟,阻止黄竟,挽留黄竟一样。
杜子平觉得自己该走了,就站了起来。但是黄竟就在这几秒里整理好了情绪,告诉他:“我不会让你走。张局我会再去找,手续我让人压着不给你办。柏枭那小子还欠我一个人情。”
办公室里只剩空调风机的嗡鸣声。杜子平心里突然有点发毛,但他克制住了这种感觉,往门口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了停,最后还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