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这个原则不是针对杜子平的,反而杜子平执行任务不顾自己的死活,才是一种违反原则、违反纪律的行为。这是他们之间重复过无数次的谈话。杜子平甚至觉得自己在这和他老生常谈,也比看他给自己端茶倒水要舒服一些。他见了黄竟那个样子就烦躁。
表面上看着说什么是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实际上根本就是在消极抵抗。而且他们现在还不是正面冲突,恐怕只是因为杜子平还躺在病床上……
“他们根本没想要我的命。”杜子平疲惫地应付黄竟。
他本来就快能见到博士了。
黄竟本就压着火气,如今听见这一句,恨不得让杜子平去警校回炉重造。杜子平这一回离死了也不远,还能说这种大话不过是因为运气。用运气执行任务,是警察对自己、对战友、对组织和人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这些话,留着写报告吧。”黄竟看杜子平那样,也实在不想现在和他吵架,“能下地了就赶紧归队,到局里了先跟我报到。”
黄竟从来不是一个能压住自己脾气的人,仅有的耐心也全部都用在了执行任务上。可是他看着杜子平那张脸,骂人的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杜子平满脑子就只想着怎么离犯罪分子更近一步,他这些年窝的火气也就全都打到了棉花上。
黄竟心里难受,站起来转身就往房门外走。他潜意识里边有一部分仍旧在期望杜子平把他喊住,但一直到他走出去,杜子平连个动静都没有。
出门之后,黄竟觉得自己特别好笑。
他给刘辉打了个电话。
刘辉估计已经太久没睡觉,第一个电话直接不接。黄竟就又打了一个,电话接了之后,劈头盖脸就骂:“胆儿肥了!敢不接我电话了!”
刘辉装没睡醒:“黄队……?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说怎么做梦梦见手机在响——”
“少废话。”黄竟懒得听他在那儿演,“明天一上班,你去找档案室童琛,让他打份报告,说档案室缺人。你看着他写完,交上去。”
刘辉和童琛是一届的,在警校就是室友。
刘辉听得心里发抖:“黄队,这次任务谁得罪你了,让你把人下放到档案室去……”
“你觉得呢?”
“让我去找童琛,那肯定不会是我……吧。”
黄竟直接把电话挂了。
刘辉躺到床上开始复盘自己整个任务里的所有行为。翻来翻去把媳妇儿吵醒了,还惹来一顿骂。他后来好不容易睡着,梦里用第三视角把自己整个任务的全过程看了一遍。还能退回和快进,还能镜头推进拉远。
操作视角的,还是他们查监控的那套手柄。
三天之后,他听说,局里要把杜子平调到二线,局长已经签字了。
黄竟这种做法,侮辱性比伤害性更大。就连他手下的人都不服:英雄哪能是这种待遇?
因为之前任务太多,报告也太多,所以最近黄竟手下的人一副全部转行政的样子,天天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键盘。秦宏伟年纪大一些,只会二指禅,但是这些年把二指禅练得速度不逊廖杰的双手盲打。刘辉属于那种写报告全逗号枯燥无味流水账的人,写得快,但是痛苦的是黄竟,而刘辉自己对此浑然不觉。
上午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刘辉开始在自己桌子上翻箱倒柜。
他动静向来大,大家懒得搭理他。只是他翻着翻着突然不动了,对着一张打开的抽屉锁着头苦思。嘈杂之后的安静最震耳欲聋。廖杰忍不住了,问他:“辉哥,你咋了?”
刘辉发愁:“你说……”
“嗯?”
“如果我自己带一根双汇王中王去门口鸡蛋灌饼,人家会给我夹里吗?”
秦宏伟二指禅速度不减:“会。”
刘辉从抽屉里把他仅剩的那根双汇王中王拿出来,看了一眼,发现过期了。他叹了口气,把王中王扔回到抽屉里。
“你说……”
这次根本没人搭理刘辉,刘辉就只能自顾自说下去。
“黄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觉得他心软,现在看真是挺心狠的。”
廖杰比较善良,同情他,但同情多了也有点麻,嘿嘿地看笑话。
“黄队又怎么折磨你了?”
“不是我。是平哥,杜子平,被黄队挪到档案室了。”
这下廖杰坐不住了:“杜子平被扔到了档案室?!谁跟你说的?”
“不是你刚才说的,听说杜子平归队之后要调岗。”
“那也不是这种调法儿啊!你哪来的破消息,你确定?”
“前两天黄队让我找童琛跟局里打申请要人……”
吴小筝平时不爱八卦,平时也不怎么和刘辉说话,但这么惊天大瓜从刘辉嘴里抛出来,她还是竖了只耳朵听。杜子平是她的偶像,她比较在乎。
廖杰纯属就是三观崩塌了。
刘辉此人,认识单位食堂的所有小妹,属于他们队的情报集散地,天赋点在于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仅限于浅交,熟人圈子里狗都嫌。吴小筝嫌刘辉聒噪,大多数时候都会屏蔽他。
“黄队估计是真生气了。”秦宏伟老神在在评价。
“生什么气?这次任务又不受平哥的控制,他难道嫉妒平哥的能力和才华——”
“嘘,不懂少说话。”秦宏伟提醒他,“他俩关系复杂得很,你们见了就知道了。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就是双汇,王中王,要不是黄队太狗了,云北缉毒第一男神说不定是黄队,也不一定是子平。”
“太狗?”
秦宏伟四处看了看,确定安全:“舔狗的狗。”
黄竟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能忍的人。他比较清澈愚蠢,觉得人类比较善良,总把人往好的地方想,比较容易退让。这一偏见随着工作经验的累积,也慢慢有了纠正。
归根结底,黄竟心细且心软。
他当杜子平舔狗的时候,是把这些东西挂到脸上去和杜子平打交道的。杜子平也算是拿这种人没办法,所以才有了黄竟近身的机会。后来……杜子平有几次行为搞得黄竟严重内伤,才有了黄竟现在面对他时候下意识的应激和防御。
就好像杜子平是个不定时炸弹,他随时都得做好准备,用身体扑上去压住爆炸,才能保护人民群众。
吴小筝听到现在,心里有了谱,才开口:“那局里是不是很多人觉得黄队容不下平哥啊……”
“所以让你们不要乱说。其他人这么想就算了,要是队里自己人也这么想,黄队这么多年跟大家出生入死,都是白干的?”
整体来说,缉毒二队的平均年龄偏年轻。秦宏伟作为里边镇场的老人,多少有点帮黄竟稳军心的责任和义务。只是这句话,他不全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说,而是真怕黄竟在跟杜子平有关的事上受委屈。
这俩年轻人都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他希望他们好,而不是掰。
舔狗本人现在跑到了偏远山区蹲点查案子,手机连信号都没有,晚上十二点之前回不了家。山区里都是毒蚊子,咬得他腿上一圈一圈儿的包。他一边挠一边自我嫌弃,明明这事儿做得一点都不后悔,怎么还没见杜子平,自己先心虚起来了?
想到杜子平可能的反应,黄竟就心里一抖。
经侦队查一个建筑集团的时候,发现有走私嫌疑。东西是从边境运进来的,而这条路,向来是毒品在云北市的“丝绸之路”。不管这个走私集团有没有涉毒,这条路,黄竟肯定比经侦的所有人都要熟。经侦队的大队长李天耀就请黄竟过来,帮忙坐镇当外援。
如果真的发现毒品踪迹,黄竟也好直接参与进来。
黄竟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个建筑集团子公司下的几个娱乐场所,都查出来过“眼泪”。集团也算是黄竟的线索之一。只是这一点,他暂且没有告诉李天耀。
可是不知道是经侦的情报有误,还是犯罪分子提前察觉。他们从昨天晚上蹲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李天耀决定所有人再守到今晚,如果还抓不到人,就认栽回家,下次再来。
他们蹲点的地方是个雨林的出口。最近一周云北都没有下雨,所以雨林是可以走的。进雨林必须有人带路,稍不注意就可能再也走不出来,就算是警察也不会轻易进去。因此,雨林当然是首选。大片大片的植被和蚊虫,闷热的天气,就算是在周边蹲点,也够人受的。
黄竟在外边实在待不住了,就回几百米外的车里喝水。
李天耀在车里吹空调,见黄竟坐进去,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杜子平要被调到二线去管档案,你知不知道?”
黄竟差点没把水喷出来。他仰头灌了一整瓶,属于战术性喝水,喝的时候顺便考虑怎么回答。
喝完之后,他把嘴一抹,把头上的汗一抹,撩起裤腿,拿起驱蚊花露水喷腿。
“消息可靠?”他问李天耀。
“可靠。我看到张局桌子上的文件了。”
“签过字的?”
“签了。”
黄竟叹了口气:“那杜子平能愿意?”
听这话,李天耀乐了。
“他愿不愿意,都得服从安排。就他那个脾气,你比我熟啊,怎么说得好像你不认识他一样。”
这话属于明知故问。黄竟心里反应过来,知道李天耀是套他话。他就烦经侦这群人的这副德行,龌龊的智慧用到犯罪分子身上就行了,哪像他们,天天走到哪都喜欢给人挖坑。
李天耀见他不说话,越来越觉得自己抓到了重点。
“这事儿是……你弄的?”
“张局签的字。我那么大本事能让张局签字?”
“张局喜欢你啊,这么多年他最看得上的不就是你了。”
“酸错人了你。”黄竟直白地指出,“他更喜欢杜子平。”
这倒是一句实话。
所以,说白了,张局肯签字,也是因为他同样不愿意看杜子平折到任务里。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该做的都做了,该消耗的也都消耗了,杜子平那个身体,确实该休息了。
“说实话,”李天耀突然开始人模人样地叹气,“我也觉得子平哥这样挺好的。”
黄竟懒得搭理他,专心挠腿。
“他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儿好好安家。生个孩子,叫你一声干爸,回来你也不至于孤独终老,老死在病床上没人管你。”
“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李天耀在旁边嘿嘿地笑,黄竟却在心里想起另一件事。他原来问过杜子平,如果自己哪天盖国旗了,他怎么办?杜子平却只是从这句话里听出来黄竟盯的那个团伙危险性很大,第二天就申请去当了卧底。
特情干久了,人就永远下意识在听别人说话的目的,而不是说的话本身。
杜子平应该是最能摸清别人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不去摸黄竟想要的,也只可能是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