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的时候,雨林里有人出来了。
李天耀本来在打着呼噜睡觉,对讲机外放的声音一出来,整个人啪就睁开了眼,两个眼珠子在夜里像是要放出来精光一样。他回头看黄竟,黄竟已经打开车门打算下车了。
“走吧。”李天耀说。
雨林里有人出来放风,然后就有人背着一筐一筐的东西往外走。黄竟拿望远镜看,都是一些生脸,心里就放心了三分。他望远镜望下一放:“李队,都是生脸。”
“那应该问题不大。”李天耀说。
“别急,再看看。”
干缉毒警极度需要耐心。贩毒团伙往往都慎之又慎,把交易和线索埋在复杂的表象之下。团伙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缉毒的时候碰到枪支走私、人口贩卖,那都是常有的事。
接人的车是一辆货车,拖着一个集装箱,出来的人一个一个往里卸货。卸完货之后,背筐的几个人拿了钱,就又回到了雨林里。
之后,集装箱货车就开走了。
但放风的人中,有两个没有离开。
李天耀在耳机里交代:“路障准备好,先别拦车,等我命令。”
大约一两分钟之后,有一辆轿车停在了刚才出人的地方。然后就有人从雨林里被用担架抬了出来。黄竟用望远镜看,只能看出担架上的是个年轻人,跟在担架后边的人,他眼熟,只不过是在经侦队做任务安排的时候见过,是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
担架上的年轻人,浑身上下被束缚带紧紧绑住。
李天耀发出命令:“行动!”
队员们从埋伏的地方一跃而起,飞快地包围了那辆车和所有的人。司机被从车里拽出来,按在引擎盖上扣上了手铐,抬担架的两个人也被控制。经侦队的主要目标,鲲鹏集团的二把手冯鲲,见警察来了一句话都不说,被按在地上也不吭声。只有看到黄竟走向担架的时候,反抗了一下。
担架上的人是冯鲲的小外甥龙超凡,应该是被推了镇静剂,正在昏睡。
黄竟那执法记录仪的灯照了照龙超凡的脸,心里一惊。
“李队。”他把李天耀叫过来。
李天耀在听那边二组拦车的结果。朝他摆了摆手。
黄竟等着他听完,见他脸色逐渐开朗起来,知道这次属于人赃并获,经侦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在冯鲲的包里,发现了几支没用完的镇静剂,在他手下的衣服口袋里也发现了注射用的针筒。经过简单讯问后,冯鲲的手下交代龙超凡半小时前刚刚注射了一整支的镇静剂,两三个小时之内应该都不会醒过来。
“送医院吧,找人看死。”黄竟挥了挥手。
经侦队的队员看向李天耀,见李天耀点了点头,才把人抬走。
“收队吧。”李天耀发话。
他凑到黄竟旁边,问他:“龙超凡怎么回事?”
黄竟拍了拍李天耀的肩膀:“冯鲲你们都抓了,要是龙超凡我们来审,你肯不肯卖个面子?”
“那也得等我们确定龙超凡确实和走私没关系啊,是不是。”
黄竟点了点头。从程序来说,是这个理。
“怎么了,不能说?”李天耀好奇。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毕竟这对经侦的案子也可能是有用信息。不过这个消息最好不要太多人知道,所以黄竟等到身边人走得比较干净了,才告诉李天耀。
“龙超凡可能参与了制毒。”
自从上次杜子平醒来的时候正好极为尴尬地碰上了黄竟,黄竟就再也没有去医院见过杜子平。他让杜子平回局里后归队向他报到,但杜子平到了局长办公室就拿到了调令。
自然也努力为自己争取了,可张局签了字,态度很明确。杜子平知道这事儿的根源还是出在黄竟身上。
黄竟犯病断他的路,但他还是不想和黄竟在局里撕破脸。他每天从警队下班时间开始,到黄竟家门口蹲守,连着蹲了三天之后,黄竟竟然干脆没有回来。
这人就是故意在躲他……
杜子平其实并不是一个讲武德的人。他对黄竟的耐心也本就有限。尾随黄竟进门回家的计划在杜子平的耐心告罄后也随之结束。他干脆直接坐在了黄竟家的门口,就不信黄竟这么个大队长,论耍无赖能比得过他这个当卧底的。
天热,他脱了外套,只剩一个背心,蹲坐在黄竟家门口的楼梯上。黄竟家在一个老旧小区,楼道里的灯就算亮了,也昏黄暗淡。杜子平也不嫌脏,靠在曾经白过如今布满可疑污渍的墙上,什么也不干,就干坐着。
等黄竟走到家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猛地映入眼帘,还以为是什么文艺片男主在拍电影。
黄竟脸色十分精彩。他一方面在生气,一方面又被这幅美男颓废图给取悦到了。
杜子平一句话也不说,特别自然地站起来,让到一边,让黄竟开门。黄竟压着火气,把门打开,看着杜子平跟到屋里。家门刚一关上,黄竟连灯都懒得开,直接把杜子平按在墙上,恨不得就地打杜子平一顿。
“腿不要了?”他问杜子平。
几不可见的光线下,杜子平微微错开了脸,离黄竟远一些。
“我心里有数。”
黄竟掂着杜子平的背心领子把人拉起来,在墙上摔了一下,骂了一句,转头开了灯,开了空调。
他正准备把手机插上充电,突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迅速迫近了他。身体的本能比他自己要快,直接就做了防御和反击。但杜子平下手太阴了,两三下就成功近身给了黄竟的肚子两拳。黄竟疼得蜷在地上,杜子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骂杜子平:“你他妈疯了?”
“可能吧。”杜子平说,“你知道老鹿手里的毒品有多少吗?如果这些东西流到市面上,你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博士背后有工厂,他跟老鹿做交易只是花钱买入场券。”
黄竟看着杜子平,笑了起来:“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我还能再回去。”
因为杜子平的话太离谱,黄竟起初简直有点不相信杜子平是认真的。等他确认了杜子平的眼神,只能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从地上站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了杜子平一遍。
“杜子平,你脑子有病吧。”
“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我看你是特情干久了,最起码的服从命令都不懂!”黄竟真是想打眼前这人一顿,可是他见到杜子平的时候杜子平浑身是伤,他现在甚至想不起来一处能下手的地方,“缉毒靠的不是你那点个人英雄主义!那些被毒品害死的人,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如果云北没了你还拿不下一个老鹿,一个博士,那我看去档案室的就应该是我!就他妈应该是张局!”
杜子平觉得头疼。这些道理他能不懂?但他比所有人都近,他仍旧是最好的选择。
空调虽然在吹了,但屋里温度仍旧直线飙升。杜子平和黄竟不一样,他以一种近乎旁观的视角看着自己和黄竟这场可笑而没有意义的争吵。他根本不想和黄竟吵,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他只想黄竟不要再给他制造一堆莫名其妙的障碍!
他看着黄竟那个样子,心里也不是不难受。他也失去过兄弟,失去过战友,他们每个人都失去过。可惜这些失去教会杜子平的是淡然面对,带给黄竟的,却是紧握和珍惜。
“这样吧。”杜子平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法,“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起初,黄竟没有明白杜子平的意思。他看着杜子平那样就很烦躁,口渴,因此他去接了杯水喝。他尝试冷静下来,用头脑去面对杜子平,但他做不到。
应该说,他无法理解杜子平嘴里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这样应该能让你放得下一些。”杜子平说得很认真。
黄竟把水杯放下:“你再说一遍?”
杜子平叹了口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每个人心里都有柔软和脆弱的部分。黄竟和杜子平其实都是那种,承认自己的脆弱和柔软,但觉得没必要拿出来说的人。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都很清楚对方会被惹毛的点在哪里。确实,杜子平是一个不讲武德的人。他照着黄竟的弱点去踩,说明他急眼了。
因为他有可能出事就不管不顾地折腾整个云北,打乱他的节奏,破坏他的计划,连句交代都没有就把他调离一线,还打着为他好的名头,让自己蹲了三天蹲不到人……杜子平已经被黄竟惹恼了。
黄竟有点懵。
看到黄竟的反应,杜子平乘胜追击。他露出底牌:“在我看来,你这只是一种偏执。黄竟,谁能不能留住谁,这都是不确定的。人跟人之间没有什么一定的关系。干我们这行的尤其是这样。你从警校的时候就开始追着我走……但我们的路根本就不一样。”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黄竟退到了自己底线的底线,“你真的就愿意?”
“没什么愿意不愿意。”
杜子平只是无所谓。
在黄竟的脑子里,一直有一副完美期望。他觉得杜子平和他应该是最好的搭档,一起扫毒,一起出生入死,甚至大不了一起牺牲。杜子平不知道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觉得这样的期望是可能的。可黄竟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过这种期望。
在杜子平看来,这只是黄竟偏执性格的一部分。黄竟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人,他很容易就能把人聚拢在身边。杜子平会本能地觉得这种人危险。
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什么路,他不喜欢像黄竟这样多余的外力。
也许是男人之间的较劲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黄竟就较上了这个劲。
既然两个人是在较劲,那其实只要一方服从或泄力,这劲也就较不下去了。黄竟不论得到后看开,拿起后放下,还是纯粹觉得没意思了,对杜子平来说都算目的达成。
杜子平也想到了自己这么做黄竟会反应很大。但他没想到黄竟反应这么大。
黄竟从桌子上抓起来水杯,一把摔在了房间远离杜子平的那个角落。
“老子真是他妈瞎了眼!”
黄竟眼都红了,吼出来这句话。这么多年以来,杜子平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是不是做错了事……是不是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