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碎片散落在地上,在地板砖上滑行了很远。杜子平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生疼。他知道自己就是脑子里疼痛的区域被唤醒了,身上其实并没有任何病理上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黄竟一直对他好,都没有过怨言。
这句话就是怨言了。
杜子平人生第一次难受得说不上来话。就算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打,也没觉得这么疼过。这种东西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是实打实的大脑信号,他没有办法无视掉。
他对这种体验的记忆开始得很早。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黄色的灯吊在房顶的木梁上。木梁发黑,还有霉斑。杜子平就看着他爸在床上吸毒。他妈妈铺平的床单被他爸拧成一团一团,用过的针头沾了几滴血,过了好久之后才滴到床单上。
等他爸过了注射完之后最爽的那段时间,他就开始打老婆。
杜子平大概一岁半就有一些零星的记忆了。在那些记忆里,他爸是一个非常顾家、非常爱妻子和孩子的男人。那些记忆片段里的男人,总让他觉得和眼前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
是杜子平发现了母亲已经僵硬冰冷的遗体。他当时浑身上下就像这样疼,疼得直接昏倒,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仍旧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妈妈和昏倒前一样,连一毫米都没有动过。
绝对的静止,绝对的结束。
下一次这么疼,是警察要把他和母亲的遗体分开的时候。
虽说如今这种感觉相对于当时的体感已经不及十分之一。可是杜子平还是立刻就认出来了那种熟悉的体验。像是有人拿刀在他的胸腔里刮,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头插进他的肢体抽掉他的血肉。他的脑子像是被锉刀压着锉成了两半。
杜子平必须做点什么。因此他走到黄竟身边,叹了口气,叫了一声:“黄竟……”
黄竟低着头,这个角度杜子平看不到他的脸。他沉默了很久,一直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不是图这个。”黄竟最后说。
到了这会儿,杜子平就觉得,黄竟却是不是图这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认为黄竟是图这些。
“你走吧。”黄竟说。
杜子平没动。
“等你在档案室反思好了,”黄竟半开玩笑地松了口,“再说吧。”
“……好。”
杜子平强迫自己动起来,离开黄竟的家。其实也许犯贱的是他自己,毕竟,如果换一个人,他也不一定是愿意的……
总体来说,杜子平此行仍旧是达到了他的目的。只是他并没有任何满意,反而很疲惫。这么多年干特情受的所有旧伤好像在同一时间发作了。可是伤人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他觉得难受也没什么意义。
他像是一个被自己组装起来的机械,跟着程序的既定设置走到了一个联通的店里,买了一部最便宜的手机和非实名手机卡。他给肖平发了个信息之后,就把手机扔到了旁边的下水道沟里。
肖平这条线,他不想断。
不到不可转圜的时候,他就还没有死心。
巨大的塑料门帘将木屋隔成了两个世界。透过塑料门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里边窗明几净的操作台、实验仪器。里边的仪器动辄就价值几百万,放在这么简陋的外部环境里,只是因为方便搬拿,随时移动。在进实验室之前的门口墙壁上,甚至悬挂着一张过了塑的A4纸,上边是“实验室使用规定”。
在第一行,用红色大字和加粗字体标注着:未经许可不得进入实验重地!
紧贴着塑料门帘,是一道防火门门禁。
门禁外,有一个沙发和一张会议桌,一个衣架,上边挂着一件潮牌衬衣,和一件实验室白大褂。再向外,是另一道门禁。门旁装着的屏幕上可以直接看到门外的监控。门外,有两个东南亚长相的男人在把守。他们怀里抱着枪,身着防弹背心,身上带着强电磁爆弹。
天气炎热,空气潮湿。他们即使已经汗流浃背,也并未脱下身上的防弹衣。
几米之外的竹楼里,几个年轻男人正聚在一起分享几粒药丸。当他们打算把药丸送进口中时,门被一脚踹开,桌子也被来人掀翻……约莫一分钟之后,雨林里传来了几声枪响。
实验室里,几声枪响隐约传到年轻男人的耳中。他骂了一句脏话,继续在电脑上捣鼓一个看起来很诡异的3D模型。
“妈的,做测试的人不回来,活儿根本没法干!”年轻人把鼠标一摔,靠在椅背上揉眉头。他手上盘着一个金属的DNA双螺旋结构模型,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拿起桌上的卫星电话,长按1之后电话直接接通。
“赶紧把挺子给我弄回来!”
电话那边沉吟了几声,然后问他:“换个人给你干测试,行不行?”
“不行!”
“挺现在回不去。城里情况……不太好。”
“那我要等多长时间?”
“等我们好了,会给你消息。”电话里的人态度也很强硬,“你放一周假吧。不能出基地,其他干什么都行。实验室留给你玩儿。”
说完,挂了电话。年轻人把电话直接摔到了实验室台面上。
“在这破林子里有什么好玩儿的!”
实验室时制度中心的心脏。制毒中心掩藏在雨林之中。从空中俯瞰,一片绿色,根本找不到踪影。从化学和生物原理的角度来讲“眼泪”是一种手性苯乙胺衍生物,利用人工神经网络的方式,对癌症靶向药进行重构和分析之后,靶向地作用于神经元细胞,直接对海马体进行重构。
说人话就是,“眼泪”的成瘾性是一种神经元结构成瘾性,基本不可逆,并且初期表现得十分温和友好,很难显示其危害性……
“眼泪”的分子结构详细模型就存在于年轻人面前的电脑上。这个被所有贩毒集团趋之若鹜的东西,被他设置成屏保系统,在电脑屏幕上翻转跳动。
因为新开发的几种分子无法得到可靠的试验反馈,因此他只能继续搞些新东西。
雨林里的日子十分无聊。正当他发愁时,门禁发出了“滴”的声音。年轻人回过头,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杜子平常年处在一种缺觉的状态,这让他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有些漠然。几乎从黄竟认识杜子平开始,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如果不是黄竟见过一张杜子平上高中的照片,他绝对想不到杜子平还能有开怀大笑的时候。
这张照片,当时杜子平领到特情任务之后就和自己的很多私人物品一起销毁了。黄竟偷偷把照片拿了出来,留在自己手里。
照片上,杜子平看着有些傻里傻气,内向而稚嫩,只有眼神中显出一种锋利的爽快。他问杜子平是什么原因这么高兴,杜子平说自己不记得了。
对于摔杯子的行为,黄竟十分后悔。毕竟杯子做错了什么?他就应该一拳打在杜子平的脸上。让杜子平第二天顶着个青紫色的眼圈上班,被所有同事围观。其实按道理和他自己一贯的脾气来说,也确实应该出手。
只是他每次到最后一秒钟,都不愿意对杜子平下手。
身体的本能,头脑一片空白时的直接反映,他不太能控制。
这杯子摔了,黄竟还得自己去扫。
玻璃哗啦哗啦地进到垃圾斗里,又被黄竟刷一下倒进垃圾桶。那个杯子是某一年局里发的什么纪念品,上边还印着警徽。
黄竟看着那枚只剩一半的警徽,骂了句“操”。
今天一整天都还没怎么吃饭……身上也脏得不行。就这样,杜子平刚才也能说出来那种话。他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火大!
黄竟整了两盒泡面,摆成并排,吃两口这个吃两口那个,享受成年人不必做选择的快乐。泡面还没吃三口,他那个倒霉催的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李天耀,黄竟接了电话,手上扒泡面的动作没停。
“说。”黄竟对电话哼。
“龙超凡有点麻烦。这小子会得很啊,问就是别人让他干这干那,把自己撇得挺干净。”
“那不就是说……至少初步调查结果是他和走私没关系?”
“黄竟,你别太离谱。”
他们虽说是不同部门,李天耀岁说对黄竟向来比较服,比较客气,但这不等于李天耀会认黄竟那副缉毒比经侦重要的嘴脸。很多案子他们需要联合调查,互相配合,各有各不可替代的角度。黄竟在这纯粹就是发神经。
“心情不好。”黄竟解释了一句,“要是我能问出来有用的消息,对你们也有好处。至少这个人不用放了。就当给他换换口味吧。”
“你在吃饭?”
“泡面。”
“什么口味?”
李天耀这个人有点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还是那种完全无害的好奇心,甚至会作用在生活中根本没任何意义的破事上。只是李天耀这个脾气,莫名其妙让黄竟平静了下来。
不像杜子平,要么让黄竟爆发,要么就是让黄竟在沉默中爆发!
“红烧牛肉,老坛酸菜。”
“操,两盒?”
“对。成年人不做选择。”意识到自己被李天耀把注意力扯到这些琐事里之后,黄竟险些拍桌而起,“别跟我转移话题!怎么样,龙超凡换不换口味?”
“要不咱们一替一天。”
黄竟直接笑了出来:“得了吧,你要不是实在问不出来东西,会这个点儿打电话给我?”
结果李天耀的语气严肃了:“这你就误会了。黄队,只是你今天说龙超凡涉嫌制毒,我确实很重视。你知不知道,他大一的专业本来是应用化学,后来转专业,去做大数据了。”
现在已经不是传统毒品时代了。新型毒品越来越占据他们工作的重心。在这方面,黄竟比李天耀懂得多。新型毒品大多都是化学合成做出来的,而且很依赖计算机编程技术。
“嗯……”黄竟想了想,叹了口气,把泡面叉子往桶里一扔,“算了,我现在过去。”
反正也吃不安稳,也睡不着,不如去干活儿。
李天耀那个狗人,从一开始就预感到了黄大队长会被他说动。而以黄大队长的行动力,说动就等于行动。
黄竟往身上抖着衣服,突然觉出了不对劲。
“不是,李队,你人现在在哪儿?”
“医院啊。”李天耀语气非常无辜。
“操,就等我是吧!”
“嗯,想跟你打个配合。”
意识到自己被算计的黄竟,自然是生出了把泡面桶扣在李天耀头上的心。他从见了杜子平之后脑子他妈下线了!
“行了,见面再说吧。”
黄竟挂了电话,开门的时候,看到门口鞋柜上放着一件灰色的外套,是杜子平落在这里的。黄竟眼色沉了沉,这衣服要么是杜子平故意忘的,要么就是……
杜子平走的时候也很慌乱。
黄竟叹了口气,第一万次在心中不理解杜子平这么压抑自己到底图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