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平对肖平没有耐心,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情势需要,还是因为,他在发高烧。
水牢很脏,血液体液什么都有,杜子平还踩到过碎瓷片和钉子。他腿上的伤口感染很严重,之后可能需要截肢。所以,他们唯一的一把枪如果放到他手里,反而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护着肖平上楼,发现最后几级楼梯都被打烂了,只能容下半只脚掌。杜子平怕自己伤腿不能承重,就只能用单腿一级一级地上台阶。他别扭的动作让肖平发现了他的情况。
“阿平哥……”肖平在后边叫他。
杜子平跟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肖平压低了声音:“你的腿,伤得这么重。”
“所以,你一会儿拿好枪,该跑就跑。”
肖平立刻要闹:“不行!这怎么行!我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杜子平只觉得头疼不已。他在努力辨听楼上的枪声,听起来,特警的火力压制线已经推过了他们所在的楼梯口。肖平应该要往左边跑,才能找到老鹿的人。杜子平略微思索了一下,带上肖平开始往左走。
楼上是浓浓的硝烟味儿。墙上随处可见弹痕。他们开了门走出来之后,才发现通向地下室的楼梯门被改成了一道暗门。也难怪特警没有人往下扫楼。
出了门之后往左走,是一排柜子。柜子旁边有密集的弹壳区,杜子平绕过柜子一看,发现地上有一滩血迹,但是人已经被抬走了。
肖平吓得整个人已经麻木。杜子平再次跟他交代:“见到认识的人就跟上去,不要管我。”
这次,肖平呆滞地点了点头。
因为每一步路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杜子平并不能像往常一样准确估算自己走了多久。他也没有建筑物的布局,所以每一步其实都是在冒险。更多也是凭借这种枪战经验。
从声音上来说,交火线越来越近了。
杜子平已经晕到只能扶着墙才能勉强走路。肾上腺素对他身体的透支比他想的还要快。透支之后,就是极速的衰竭。他们已经摸到了两方正在交战的消防楼梯处,杜子平正在观察现场情况的时候,身后的肖平突然叫了一声。
然后,杜子平就被捂住嘴,拉到了一个检修竖井旁边。
他挣扎着转过身,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孙天豪的手下,南山。
南山腹部中了弹,用自己的上衣打结缠住了,不过上衣早就洇成了黑色。杜子平和他四目相对,从眼神中,杜子平知道,他们两个随时可能出手攻击对方。但两人都在思索之后,判断现在不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今天我可能出不去了。”南山在枪声中对杜子平说,“但我一定要把他带出去。”
南山是指肖平。他们确实是来找肖平的。
“山哥。”杜子平冲着对方苦笑了一声,“我正愁怎么把他送到豪哥手里。”
这话听完,南山好像也回过神儿一样,仔细看了看杜子平浑身上下的情况。他点了点头,放松了一些警惕,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用满是血的手指给孙天豪发了个信息,说已经找到肖平了。
孙天豪回短信:赶快带出来,老地方等。
但现在他们都被特警围在半截楼梯的小角落里,很难突破出去。
杜子平观察着南山的神情,突然叹了口气,闭了闭眼。
“山哥,不瞒你说,我这条腿,肯定是要废了。就算我出去,截了肢,对鹿哥来说也不过是废人一个。所以,我想,”杜子平抬手握住了南山的手臂,“我去吸引警察的注意,你带肖平出去。我就当是报了鹿哥对我的恩。这样对鹿哥来说,损失最小。”
杜子平说得情真意切,南山却并未全信。只是他也不放心就把肖平交给眼前这个人。况且,这人自从跟了鹿哥之后直接威胁的就是他的地位,南山老早就琢磨过怎么让此人消失。
“你准备怎么引开警察?”南山问他。
肖平立刻不愿意,张嘴就要喊。南山一把捂住了肖平的嘴,对肖平没什么好脸色:“我告诉你,就因为你,我已经折了三个兄弟在这了!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们的!”
肖平看向杜子平,杜子平冲他点了点头,他才偃旗息鼓。
杜子平非常坦荡地告诉南山:“我就只管冲出去,要是被他们毙了,那就是我倒霉。要是没有,我就进去蹲几年。”
说完这话,杜子平还笑了笑。到了这会儿,南山对他也有了一些改观。他拍了拍杜子平的肩膀:“兄弟,家里地址给我,以后我们照顾。”
“不用。”杜子平眼圈红了红,“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杜子平跟南山演这出戏,南山不一定真的看进去了,肖平倒是彻底看进去了。他扒着杜子平不愿意撒手,眼里噙着眼泪不想往下掉。这样的情形杜子平其实经历过不少,现在还念着他的“兄弟”少说也有五六个。
因为发烧,杜子平已经有点不太能准确控制自己的神色表情,他耐着性子等那两人把剧情走完,贴着楼梯的墙壁,用南山手机的摄像头,看了看上边的情况。把守这个楼梯下行方向的特警有一名,他背后是正在和楼上人员交火的同伴。
那两人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僵持太久了,要强攻。
杜子平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双手举过头顶,从特警视线的死角一步跨出来。
“别打我!”杜子平高喊,“我是被他们关在这儿的!救我出去!”
特警让他转身,确认他身上没有武器之后,枪口歪了一下,意思让他过去。
杜子平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挪,等他足够靠近特警,便突然爆发,飞扑上前,抱着那名特警直接摔倒了地上,嘴上说着:“救我,救我……”
特警的另一名同伴立刻转身瞄准杜子平,但被扑倒的特警摆手示意他不要开枪。
与此同时,南山和肖平冲出楼梯间。南山举枪一把敲碎临近的窗户,带着肖平翻了出去。楼上,老鹿的手下们正在沿着一条隐蔽的消防外梯往外撤。
两名特警对视了一眼之后,被杜子平扑倒的人翻身直接把杜子平控制在身下,另一人跳过他们直接去窗口追逃跑的南山和肖平。可是等他看出去,人已经不见了。
杜子平被铐上手铐的那一刻,便昏了过去。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儿顺着杜子平的鼻腔一直往他脑壳里钻。
他中间醒了一次,动了动手腕,发现自己没有被铐在床上,就放松下来,继续又睡了过去。
睡过去之前,他感觉自己的腿还在。但他没太当回事,毕竟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幻肢……
他在睡着的时候,听到医生和黄竟的对话,说他现在只是在睡觉,不像之前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杜子平在心里认可医生的判断,听见黄竟对着医生连说了五个谢谢,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太想醒过来,多少也是不想面对这个人……
杜子平干特情这么多年,大概脑子里有一部分潜意识从来就没有休息过。他彻底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房间里什么人都没有,黄竟早就回去了。他试着活动自己的四肢,也用肉眼实打实看到了自己的腿。腿被打了固定,杜子平知道应该是因为骨裂。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切好的水果。但没有任何手机之类的电子通讯设备。
他坐起来侧过身,想给自己倒杯水。厕所里突然传出来冲水的声音,杜子平在心里骂了一句,手一抖,水就洒在了桌上和地上。
他低声骂了句:“我靠。”
黄竟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两个人僵持了一秒之后,杜子平问了句:“你没走?”
黄竟动了起来,走到杜子平的床边,极为顺手地帮他倒水擦桌子。
“回去睡不着。”黄竟说,“有时候我会来这边睡。”
黄竟收拾完之后,说要出去叫医生来看。
“不用,我自己身体我清楚。”杜子平微皱着眉头,让黄竟坐下来,“有话跟你说。”
云北市缉毒队的所有人,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黄队如此听话。
黄竟其实也纯粹就是被杜子平打懵了。杜子平用的也就是这一点。他也知道杜子平用的就是这一点,但他的脑子仿佛不会动了一样,只能听着杜子平的安排老实坐下。
杜子平这次死里逃生,他心里还是记着帐的……
那份难受,那份煎熬,他虽然知道不该由杜子平来还他,但总还是想要从对方身上找回点什么。
“关我的是博士的人?”杜子平问他。
“是。”
“你都干了什么。”
黄竟看着杜子平:“也没干什么。我安排人在整个市里扫场,让他们忌惮一些,要你命之前至少得掂量掂量。”
杜子平扶额叹气。他甚至想改天让黄竟做个核磁共振,看看跟自己有关的事儿都是怎么把这人一秒降智的。
“我看咱俩是没有一点儿默契。”杜子平咬牙说,“我不是都说过了吗!终止行动!”
黄竟对杜子平的这种情绪发泄不为所动。好像他是一座山,杜子平是洪水,就任由杜子平往他身上扑,他受着,却不会改变自己的样子。
“杜子平。”黄竟这话十分认真,“任何时候,都是以特侦人员的命为第一位。这是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