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水牢这种东西,杜子平干了这么多年特情,只见过,没泡过。
脑子里的几个方案被一一排除之后,杜子平确定,自己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死。这结论不来自任何高级思维,纯来自经验。
说白了,他现在还没死,就自动排除了最坏的结果。
杜子平已经在这里泡了二十多个小时了。旁边应该有水管或者水池之类的东西,一直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嗒,嗒,嗒……杜子平善于用这种规律性的声音维持自己的神志。
两小时前有人给他送了一点吃的,胡乱给他塞嘴里,喝了半瓶瓶装水。看他的人一声不吭,不管他干什么都没用。杜子平见是这样,就不费力气了。
还送吃的,就是还想听他这张嘴说的话。
现在问题就是,孙天豪背后的人到底是不是博士?
如果是,那就是他跟这条线以来最大的机会。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人”怀疑了,那最终还是可能会死。
后一种不死的前提,也得看黄竟那边的反应和配合。警队只要安全、老实、消停,他也许能悄无声息地把这次混过去。到时候,找机会撤就是了。只要还能活着见到人,他就还能活着撤退……
杜子平在水里无意识地抖了一下。水给他的反馈让他猛地清醒。
现在不是想怎么活着撤退的时候。他更应该想的,是对方如果真是博士,自己怎么办。
杜子平微微扫了一眼监控所在的位置。
他的直觉告诉他,能把他按在这几十小时不管的人,和教孙天豪做事的人,是同一个。
欣欣茶庄。
坐在黄竟对面的男人五十多岁,黑胖,似笑非笑地盯着黄竟,手上那块几十万的表随着他盘茶杯的动作晃动,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人叫白成礼,原来道上称老黑,三年前洗白了生意,今年公司上市。
白成礼现在是云北市著名企业家。
黄竟对这样脏钱起家的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好脸。
“老黑。”他叫了白成礼一声。
白成礼抬手打断了他:“黄队,我姓白,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竟笑了笑,没说话。
白成礼心里打鼓。黄竟这脾气……难道这两年沉稳了?
见黄竟太沉得住气,白成礼反而没了折腾他的兴致。公司太忙,如果不是黄竟当年救过他一个手下的命,他是不可能被一通电话随叫随到的。
这手下现在还在里边蹲着,减刑效果好的话,七八年之后能出来。
“说吧,黄队什么交代?”
“事儿不大。”黄竟说,“帮我散两句话。”
“什么话?”
“最近都老实点。什么事儿都别犯。”
“没了?”白成礼瞬时有点恼,也发现黄竟还是那个死硬的嚣张脾气,根本没有改,“我说黄队,你要让我给你办事儿,至少也要让我知道办什么事儿吧。”
黄竟眼神低了低,落在桌面的茶杯上。茶汤澄黄澄黄的,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他们坐在包厢里,但也能听到一些外边的嘈杂。
要说太多,黄竟自己也不舒服。这件事儿做得他就不舒服!
可是杜子平的性命,那自然比他这些不舒服要重要。
“毒品,人命……一件都别给我犯。”
黄竟声音很沉,配那张线条硬朗端正的脸,竟然还真的有了不少正义的压迫性。白成礼咂摸了一圈这句话的味道,确定重点在“人命”两个字身上。
“行,知道了。”白成礼大方答应。
黄竟点点头:“还有件事儿。眼泪。”
白成礼盘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干笑了一声。
他向来看不上这些新型毒品,觉得都是些花哨玩意儿。最关键的是,罂粟是种出来的,有人有地有种子,再搭个小棚子提纯就行了。现在那些这丸那丸,要搞违禁药品做原料去合成,风险太高,成瘾性因人而异。三年流行一种新的,和刮风一样。
闹得好像贩毒靠的不是实力,而是“创新”。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黄竟说。但面上的不耐烦,他也没必要避开黄竟。黄竟难得有求人办事的时候,他得学会享受。
“有多少是多少,有什么是什么,你有任何关于眼泪的消息,就只管告诉我。”
“黄队,你们最近动静那么大,其实不用我散那几句话,效果也是一样的。我看今天这趟,你真想问的是这个吧。”
白成礼一脸刨活儿的得意,确实很放肆。黄竟心里有数,他的公司现在干净得很,白成礼在他面前也有底气。警队的头儿找他问事儿,他心态上估计很享受。
这就是黄竟想要达到的效果。
黄竟直接站了起来:“照我说的做就行。”
他想了一下,还是端起茶来一口喝完。他爸喜欢喝茶,他一直不太懂这玩意儿涩不拉几的有什么好喝的。
他冲白成礼打了个招呼:“队里还忙。白总,我就先走了。”
最后这口糖给白成礼喂得心满意足。这就是黄竟低头的极限了,他知道,黄竟自己也知道……
明白黄竟的重点是人命之后,白成礼直接放的话就是警方要罩人。但这人是谁,他不知道,他也不用知道。反正言外之意,这人要是出事了,那云北市所有人都别想做生意。
当然,这也就是表明一个立场和态度。真要达到这种效果,那所有警察难道永远都不下班了……黄竟的重点,终归还是在“眼泪”。
“眼泪”是这两年唯一火了,并且持续火下来的新型毒品。
虽然名字一直都没有变过,但据说成分一直有细微的升级。具体的,好像涉及到什么左旋右旋同型异构,黄竟也不是很懂。“眼泪”是标准的软性毒品,黄竟认为是有人用它在扩大吸毒人群,扩大市场。
“眼泪”的受众一直在向年轻群体蔓延,配合一些非法信用贷、小额贷,最终把一个年轻人甚至一个家庭拖入深渊,社会危害性很强。
黄竟从杜子平出事之后,就没有一刻敢停下来。他只要停下来,什么都不做,恐惧感就会开始淹没他。他本以为这是一时的情绪,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这样的情绪持续了一天、两天、三天……
也是因为这一点,黄竟意识到,杜子平对他的影响,甚至比他自己已经知道的还要大!
那么,也就是说,杜子平必须活着,也必须好好活下去。
特情他是不能干了。
黄竟浑身上下笼罩着三平方公里的焦虑,走进了缉毒大队的办公区。屋里几乎没什么人,要么是在外勤,要么是在审讯室。但警局里的嘈杂声依旧能填补这块稍微空闲的区域。廖杰坐在那狼吞虎咽地吃泡面,泡面看着都不像泡开了的样子。
他看到黄竟,瞬间支棱起来。
“黄队。”
“嗯。”黄竟一个字都没有,只往办公室走。
走着走着,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廖杰,皱起眉头。
“黄队……怎么了?”
“着急出去?”他问廖杰,同时补充了一句,“不用管我,赶紧吃。”
廖杰摇了摇头:“着急去审人。刚又抓回来五六个,浅问了一下,发现是老鹿手下……”
“嗯?”
这话引起了黄竟的注意力。
“小混混。应该就是瞎说的。但我还是想多问问。”
“那你别吃了,赶紧去吧。”
“啊?”
“还让我再说一遍吗,赶紧去!”
廖杰拽了张纸擦了擦嘴,拿上手机站起来就走。黄竟看着他去干活了,心里才踏实一点。对于他来说,自己每晚一分,每放松那么一点儿,杜子平就离被打死更接近一步。
黄竟打开手机给队里所有人订了一堆外卖。
外卖留了备注,放到警局门卫。他给自己定了个表,提醒自己一小时后去门卫把所有外卖拿回来。然后他就问了廖杰在哪个审讯室,找着廖杰去了。
黄竟想着,等人回来估计就残疾了,所以会在医院住很久,那么自己要提前把下阶段的工作梳理好,尽量抽出来时间在医院陪陪杜子平……
其他的结果,他不会去想。
因为没有意义。
如果杜子平没了,那他黄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既然无从准备,那干脆就不用准备。
杜子平是不能再干特情了。
他只要活着,除了去卧底,想干什么都行。
水滴仍旧在一滴一滴地下落。嗒,嗒……嗒。
这地方黑到杜子平即使眼睛适应了黑暗,也仍旧只能看清轮廓。人被剥夺部分感官之后,很多感受都会变得扭曲。比如他会感到水突然动起来,像是一条蛇一样腾挪,缠绕上他。这就是纯粹的生理错觉,杜子平经过训练后已经知道如何适应它。
他在脑子里,给自己编造了另一个处境。
如今,他在滇池里泡着,沐浴着温和的阳光,黄竟在旁边骂他。具体骂什么,不重要。但反正那个絮叨他的声音是在的。
杜子平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在说,让他以后出任务不要这么冒险。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愿意借黄竟用一用。
他脑子里的黄竟摸出来一套手铐,拉着他的手,要把他拷在旁边的树枝上,美其名曰为了他好,要保护他。杜子平懒得和他纠缠,就说自己现在在休假。
“不信。”假黄竟有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你这种人会休假?”
“难不成我在滇池里卧底。”
假黄竟警惕地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也确定杜子平不是在执行任务。
“那你是为了我休假的?”黄竟皱着眉头,审犯人一样问他。
杜子平一句话都还没说完,突然就被强烈的光线闪瞎了眼。他一下子从幻象中出来,眯着眼睛,看到自己走进浴室路过的那个大门,被拉开了。
然后门又被关上。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来自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那人小跑着靠近了他。
“阿平哥。”那人叫他,“我来……我来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