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零口供定罪
郑航坐在沙发上,双眼凝望墙壁。他没有开灯,只是看着黑夜逐渐抹去物体的轮廊和颜色,像一条冰凉的黑布慢慢覆盖在他的额头。他觉得自己整夜未睡,但睁开眼,阳光已经爬上了窗棂。
他想季钧昨晚一定跟他一样彻夜未寐。两老夫妇送到值班室休息,但季钧仍关在候问室里,由人守着。他很清楚这种不同待遇给人的心理煎熬。不审不问,就这么熬着,就是给可能死扛的嫌疑人心理压力。
结束对胖墩两兄弟的审讯,郑航心里的某个地方破碎了。其实,他曾经见过相同的东西,起初他以为那是一种人格瑕疵。不,那是一种情感缺陷。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任谁都不会认为自己也有那样的缺陷。
也难怪柯南雁和石砺、欧菱看不起他。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白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胖墩兄弟的供述,做实了季钧在季强死亡案里的罪责,但与两起毒杀案并没有本质联系。如果不能在犯罪在场证据和毒素来源上取得突破,两起毒杀案仍然很悬。
当然,这一切柯南雁都做了审慎的安排。在对待季钧的问题上,她体现出作为出色刑警的个人魅力,以及安静稳重的自信。她的安排事先没跟郑航说,但给了他事后知情权。
这个清晨,郑航被欧菱叫醒,柯南雁要带人去季钧别墅,刻意让他们一起,同行的还有市局过来的痕迹检验技术民警。
昨夜无雨,现场还保留着法医和痕检初验之后的模样。郑航真不知道柯南雁如此兴师动众过来,还有什么用。
“您以为他会把证据留在别墅里?”
“你以为呢?”
“可他很少回来,每次回来也只把这里当作提款机。”
“你一眼就能识辩出他们兄弟俩谁是谁吗?”
“读书的时候,我们就总是把他们搞混。昨晚我还没看清,就出事了。”
“为什么胖墩兄弟才见过一两次就知道谁是谁呢?”
“……”郑航迟疑了一瞬,“他们在对话时一定留意了彼此的特征。”
“那江韵和刘航呢?仇恨在这种时候,或许会开启心智呢。”
郑航凝视柯南雁片刻。丁胜走过来,递给他一支香烟。他看到丁胜把吸完的烟嘴扔在花圃土地与砖缝之间,然后用脚一踩,转身朝汽车走去。他正要跟上,却停下脚步。他的目光被那截踩扁的烟嘴给吸引住。
他脑海里浮现“模式识别”理论。实验表明,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脑有能力辨识模式,而正是由于人类对模式无止境的搜寻,智性才得以成长,文明才得以诞生。
这时,他联想到痕检小组昨晚在现场拓下的许多鞋印。季强常年在外面走,是皮鞋印,季钧在村里摆儒雅大佬模样,是布鞋印。而花圃及靠围墙的盆栽区也有两种鞋印,一种是胶鞋印,老男人的,一种是布鞋印。
花都是老男人打理,怎么留下那么多新旧相叠的布鞋印呢?
郑航清了清喉咙。“柯队?”
他看到柯南雁眼睛一亮,也许她察觉到郑航的口气有点异样,也许两人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块。她调了调执法记录仪,轻悄地走向盆栽区,移动一盆罗汉松。瓷盆下面是青砖砌成的墙,墙中缝的砖块断成了两截,。
郑航看见柯南雁的背影突然一僵,端起的罗汉松猛然放下。她左手取出半块青砖,右手从中掏出两只小瓶。那是医院用来装注射药水的小瓶,一瓶满的,一瓶只剩三分之一。她将它们装进证物袋里。
“收工。”柯南雁说。
回到执法办案中心,法制民警对季钧的审讯已经开始。
按照法制民警的说法,各种证据已经齐备,即使季钧零口供也可将他定罪。 他自以为打得一手好牌,眼看着村里出现证明他强奸杀人的证人和视频,主动举报,试图将罪责往双胞胎弟弟身上推。
他当然清楚季强的行踪,他自己犯罪期间,季强确实正待在村里,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冷洲的“天网”维修,但有些人家和店铺为了防盗止损,安装了私人监控。
技术民警经过千辛万苦排查,终于找到了在案发时间,季强在其他地方活动的监控视频,做实了季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两只小瓶里的药水迅速送往刑事鉴定中心。柯南雁将从花圃砖墙里取小瓶的视频播放给季钧观看。
“这是什么?”她很想从季钧嘴里得知毒药的来源。
季钧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大声叫嚣道:“我反正是要死的,你们永远别想知道真相!我……我不会告诉你们!”他狂笑。
柯南雁冷静地看着,没有紧追着问。犯罪嫌疑人最后的疯狂,她见得多了,总有办法撬开他们的嘴。这个季钧可不止犯下强奸和杀害梁乾、麻亚川几桩罪,他背后还涉及到麻亚川团伙诈骗等等更复杂的犯罪问题。
但是,令柯南雁没有想到的是,季钧笑着笑着,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出现明显的中毒症状。
“快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法制民警大喊。
经过检查,季钧血液里的毒素跟毒死梁乾、麻亚川的毒素一样。他将那种毒水浸在了自己的衣领领角上。
虽然栽赃季强、杀季强灭口的计谋实现,他的举报可谓完美得逞,但警察将他留在候问室不放,还让人死死守着,说明他还是败露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想了一通宵,考虑自己百密之中哪里出了一疏。柯南雁想到的,他都想了,比如跟胖墩兄弟联系的电话卡,比如他强奸女孩时,杀死梁乾、麻亚川时,季强可能跟其他村民在一起……
他明白自己罪大恶极,终究逃不过死刑。黎明时分,他将领角含进了嘴里。
衣领浸毒,毒素大都透进纤维里,能再次浸入唾液里的毒素不多,经过抢救,季钧的生命保住了。但那种毒素的毒性十分剧烈,而且留在血液里的时间长,毒发引起了神经麻痹,暂时无法对季钧进行审讯。
商务车跟救护车一道返回汉洲。重案攻坚队员们悄悄地回到了办公室。
是真正的悄悄。离开近一个月,办公室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四个人一齐动手,把那层灰尘抹去时都不敢搞出任何响声,好像就怕有点响动,就引来其他同事过来看笑话似的。
柯南雁怀着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悲悯。一起案件办成烂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组织启用之后,连续三起案件都办成了烂梗。
失落、沮丧、懊悔,将她淹没了。她使劲地抹着办公桌,仿佛桌面就是那几起案子的烂梗,她要将它揉碎,碾粉,泼散到空气里。
窗外,汉洲的夏天,活跃着最旺盛的躁动气息,即便是早晨,阳光洒落在幕墙玻璃上映出一片咖啡色。树木苍翠浓郁,在风的吹拂下,枝叶互相推搡聒噪,发出繁复无序的声音,好像全世界都在问讯着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