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病不相怜
见柯南雁走进门,郑航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看完案卷后,他心里暗暗地为自己与柯南雁处好关系而拟订的一个默契仪式。他以前只是为了跟她搭档,从老同事嘴里了解过她,那毕竟是道听途说。现在,他更理解她了,不由得叹息,那逝去的十年,真是才能与美貌天然结合的浪费。
“听说你为我挡箭,”柯南雁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她听说了局长要停她职的事情。
“没什么,那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你的伤好点了吗?”
“不过是慢慢消肿而已,大部分已经消掉了。”她已解了绷带,薄施了些粉黛,但结痂的伤口还是很显眼。“你是做了努力的,我明白。”
“那个给你写信的人才真帮了你的忙,老柯,他才是你的间接恩人。”
“苟大安?”她意识到郑航对那个名字的反感。
“对,就是他,这么久他都躲着我们,溜得无影无踪,现在却给你写信,正应证了你的推论。他回来了,让认为他死了的人哑口无言。”
这么多年,网络空间对苟大安的议论从未停歇,甚至有声称见过他的人向警方报案,柯南雁和专案组赶到,却没有摸到丝毫蛛丝马迹。苟大安的信是发在网上的,郑航进行了鉴定,感觉是苟大安的手笔。
“那信并不一定是他写的。不过,那口气确实像他,文笔也像。他喜欢看见信仰幻灭,特别是想让他的对手对组织感到幻灭。他看不得我再次崛起,想向我挑战,想让我自我毁灭。”
这是他们一起办案以来,最平和的一段对话。
郑航附和地点点头。“是有这种人。他觉得看到警察无能很有趣,以为可以逗着警察玩儿。特别是多次逃过打击的,认为警察很幼稚。”他说,“我告诉你,还有人想抓住他,还出了赏格呢。”
“你是说邵凡平?”
“对。他被苟大安搞残疾了,但靠着智慧和财富,社会地位还是很坚挺。他说他弄到了一些关键证据,可以帮我们抓住苟大安。他想跟你谈谈。”
“我没什么跟他好谈的,证据你去取。”
“陈局的意思是你跟他都是受害者,容易识破他话里的破绽,识别证据的真伪。”郑航还怕柯南雁拒绝,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
“别把将我跟他相提并论。”平和的语气消失了。不过,柯南雁最终同意跟郑航一起去见邵凡平。
跟许多城郊暴发户一样,第一次去的人要找到邵家别墅并不容易。郑航沿汉洲大道多走了两公里,等到掉头沿着非机动车道回来时,才发现林荫道入口。再在寂静的树林里行驶了一会,才看到一道缠着铁链和挂锁的大门,门口站着一个白裙金发的女孩。
柯南雁看到一座漂亮的小院,主建筑是一座三层欧式洋楼,堂皇地矗立在林地浅丘之间。这地方宽阔、殷实而肥沃,看上去已被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包围,是最好的城中公园,但任何个人和组织都对它寸草未犯。她心里不禁一阵难受。
郑航在小院里停下车,金发女孩用婉转的嗓音说:“你们好,我是邵妮,家父行动不便,特让我来接你们。”接着眼波在郑航和柯南雁身上流转,微微一笑,宛如百花盛开,令人心醉。
“谢谢,请前面带路。”郑航对邵妮点点头,感觉在哪里见过。而柯南雁好像直接无视邵妮似的,两眼在小院和树林里睃巡。
“这边请。”邵妮礼貌地伸手指引,却不是引向小楼,而是楼东的小道。郑航沉默地往前走,邵妮嘴里喋喋不休地接着说:“你们是石砺的领导吧,见到你们真高兴,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们青梅竹马长大……”
郑航脚步顿了顿,难怪好像熟悉,却只答了一句:“哦?”
邵妮从郑航脸上似乎看见不快情绪,马上转换了话题。“有些人跟我爸谈话感到困难,”她说,“如果你们觉得不愉快,或是不可理解,我可以帮着解释,或者做出补充说明。”
“不用,谢谢。”
让郑航意外的是,小楼后面是座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平房,门口挂着“儿童福利院的牌子”,墙面到处粘贴着卡通彩绘,里面传出孩子的欢声笑语。
邵妮推开一道栅栏门,室内有一套巨大的丛林式儿童游乐设施,墙上安装了摄像机,地板铺着厚厚的软垫。几个孩子正在玩三轮脚踏车和玩具手推车,他们环绕一辆轮椅转圈,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一边逗孩子开心,一边看着轮椅前面的液晶屏。
郑航已过了对流浪儿童触目惊心的年龄,但他还是鲜明地意识到这种孩子的存在。他跟邵妮进入室内,觉得看似兴高采烈地玩着玩具的孩子并不愉快。
“我爸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邵妮说,“刚收养的孩子开始不适应,看见他很害怕,他就像现在这样做,用爱心感化他们。”
邵凡平冲孩子们点点头,僵硬的脸上虽然呈现不出丝毫的笑,但似乎洋溢着饱满的爱意。孩子们的玩具滑开,给邵凡平让出一条通道。
他挥了挥“蜘蛛蟹”,轮椅往门口驶来,每转动一圈便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声音。“中午好,两位警官。”两片嘴唇翻动了一下,浑厚的声音毫无情绪。
“您好,邵先生。”郑航说,“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带有证词性质,我需要录音,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不反对。”声音在机器叹息的间隙发出,带着唇齿摩擦音。“妮妮,你忙你的去吧。”
“要不要安排个护士过来?”邵妮迟滞了一下,看着父亲摇头,便对郑航和柯南雁微微一笑,飘逸般地隐入花草葳蕤的楼角。
郑航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邵凡平。脸上皮肤几乎全是医生植上去的,鼻子是塑胶,嘴唇是敷在牙齿上的两块皮,舌头缺了一截。整个面部因为没有神经和软组织,紧绷而僵硬,像没有绘制的面具。
郑航看见时产生的震惊来得缓慢。震惊是从意识到这是一张活人的脸,脸后还有活跃的思维开始的。这时那面孔的摇摆、嘴唇的张合、睁眼盯你的正常脸部动作,都叫你震撼。
邵凡平的头发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却是叫人最不敢看的东西。黑色里杂着灰白,结成一条很长的马尾盘在胸前,泛着鳞甲般的光。他坐在轮椅上,长期瘫痪的身体越往下面越小,两腿只看见裤管,支楞着,才知道里面还有东西。
柯南雁却不像郑航那样震惊,她两眼仍望着别处。
“我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感到遗憾,柯警官。”邵凡平说,“你是因为帮助我而遭到报复的,我诚心想补偿你。你也看到我跟你一样受到伤害,我们可以是一家人,一起消灭我们共同的敌人。”
过去十年,邵凡平确实多次跟柯南雁联系,试图给她钱,很大一笔钱,试图拉她一起调查苟大安,她拒绝了。面对他无厘头的话,她感觉直接提问比诱导好。“邵先生,在苟大安逃亡的十年里,你见过他没有?包括各种方式的联系?”
“我可不是美女,跟外界没那么多联系。”
“抓捕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在公安局门口安置眼线,为什么在现场干扰我们?你口口声声说要合作抓他,怎么又掩护他逃走呢?”
“不,我的人不是藏匿那片树叶的人造树林。”邵凡平的语气带着嘲弄,“我是想跟你一起抓他,狠狠出一口恶气。”
柯南雁忍住心中的不忿,“可你客观上造成了他逃匿,如果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们依法处理你。”
“不,另有人帮助他逃走的!”
某种程度上,郑航愿意相信邵凡平的话。
他看过十年前的案卷,邵凡平说本意请苟大安合伙做生意,谁知苟大安案见财起意,想侵吞他的公司,放狗咬他,还凶残地砍断了他的手脚,割掉鼻子和舌头,剥了他的脸皮。事后,历经多年医治和整容,邵凡平仍留下了现在的残疾。
“邵先生,听说你在悬赏抓捕苟大安?”郑航不想让柯南雁难堪,插话问。
“对,出了100万。我在全世界悬赏。”
“你提出,赏金不光给使他遭到逮捕的人,也给任何提供有关情报的人。看来你有收获了。你在电话里说要给我们有关情报和证据,是真的吗?”
“听说美女警官重新挑起抓捕恶人的重任,我当然要跟她分享。我不敢想象失去一生挚爱会是什么感觉,柯警官,我本来愿意还你一个挚爱的。”
郑航不理会邵凡平的话,紧追着问:“证据在哪里?”
柯南雁皱眉戴上白色手套,接过“蜘蛛蟹”递过来的U盘。“是些什么东西?”她问。
“我有些累了,柯警官,如果你不介意服侍我休息一会的话,我很乐意把整个来龙去脉复述给你听,”
邵凡平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嘲弄和调情,郑航害怕柯南雁突然爆发,忙拉着她离开轮椅。“谢谢啦,我们会调查的。”
柯南雁站在汽车旁,伸手去拉车门,却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注视左边的树林,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
郑航顺着柯南雁的视线找过去,看到林地边修剪园艺的吴晓葵。显然,柯南雁认出了吴晓葵,烧成灰她都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