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一秒钟反应
郑航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他脑子始终满满的，像要炸开一般，好似醉酒后呕又呕不出来的情状。他也不明白在医院病房躺了多久，醒来后便想着发生的一切，可一直全无头绪。
陈知止来了，还有专案指挥部的其他领导。他们没说什么，所有人都受到极大震撼，满怀痛苦，不敢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从他们的眼神里，郑航察觉到狐疑，疑惑他赶到那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欧菱和姚静不时地饮泣，石砺嚎啕过一阵后，悲伤沉默，像风一样呜咽。他喉咙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昨晚，三人闻讯第一时间到了现场。石砺扑倒在柯南雁身上，便晕厥了过去。
风声、脚步声、同事的呼喊声，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觉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他看着柯南雁牺牲的姿势，感受到一股凛然、决绝的气魄。他记得她曾跟他说过，警察抓捕要像猎豹一样，勇往直前，坚定无畏。
他想撕心裂肺地呼喊，可太迟了，柯南雁再也听不见了。他丧失了亲人，像十几年前失去父亲一样。姚静在安慰他，她总是那样轻言细语，那样坚强和韧毅，就像一股清泉流过他灼烧的心。
他很想对着郑航谩骂。可郑航面对着墙壁，像疯子似的喃喃自语：“我连TM一枪都没挨，没挨一枪！简直不可思议，你懂吗？”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初步汇报。等你恢复过来，我们再写详细报告。”陈知止俯在郑航耳边，“不着赶，慢慢来，先养好伤再说。”
发生的事对所有人都是个沉重打击，陈知止不会大发雷霆，现在还不会。
“一点儿擦伤而已。”郑航低声回答，说这几个字几乎让他耗尽所有力气。
“你需要休息，之后再说汇报的事。”陈知止站起身，“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去现场，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过一遍，帮我们理清头绪。”
郑航在床上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陈局，”灯光太亮，他只能看到空中晃动着无数的影子。“柯队死了，对吗？”
陈知止拍了拍郑航的肩膀。“安心养伤。”说着，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石砺似乎找到了机会，一把掀开郑航身上的被子，视线转了一圈落在包扎着绷带的头上：“这就是你该死的伤？你软蛋了？”
他知道说出“软蛋”一词会让郑航深恶痛绝，在以前办案中郑航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英勇，更强悍。“你为什么没跟柯队一块冲，为什么？你到底是成了奸细，还是成了胆小鬼？”
郑航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心里一直在为这个疑问而憎恨自己。石砺平时在他面前不敢起高腔，可是，眼下他亏欠了他们，不知道该跟他们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一定出了些事情，在我脑子里。不过，无论别人昏了头怎么想，我跟杀人犯没任何牵连，甚至都没看到他们。”
石砺摇摇头，又一次上下打量着他。郑航觉得每盯一眼自己就更不像个人样。石砺拉着姚静转身离开，再没说一句话。郑航宁愿他继续破口大骂，也不愿他这样一声不吭地走。郑航又等了几分钟，跳下病床。
“你干什么？”欧菱十分吃惊。
“我还是出院吧，这点伤住院会让人胡思乱想。”郑航说着，拿起自己的衣服进卫生间换上，又撕掉缠在额头的纱布这个明确象征。他不要任何人怜悯，特别是柯南雁死了，他不能让重案队垮掉。
昨晚郑航没有开过枪，柯南雁也不是死于枪击，而是一把莫名的匕首。但陈知止没收了他的枪，并让人向他通报了他的权利。这是标准程序，但郑航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罪犯。他天性刚正，柯队被杀，又收了枪，更让他蒙羞。
郑航在前面走，欧菱跟在后面。有多少次，他们重案队出门办案，参加局里的活动，还有庆功聚会，他总是跟柯南雁，还有两个年轻人并排走在一起，似乎没有级别高低之分，四个人四种思想，争论再统一，多么痛快啊。
可现在郑航琢磨把欧菱也甩开，他真的很想一个人在无人处大哭一顿。
他找到自己的汽车，欧菱利索地爬上副驾驶座。往南，往东，越过经济文化中心的雁洲区，很快进入城区最古老的那部分。
他是一名刑警，更重要的是，他是办理八类重案的刑警。他几乎不穿制服，也不跟局里其他部门的民警消磨时间。他总是第一个冲锋在罪案现场，调查、取证，思考侦查方案，除了信息化的那一套，样样全能。
他从来没想过，他会背负嫌疑，会在什么事情里成为被审查对象，这跟他的天性不符。以前的同事甚至打过赌，谁都可能犯猎，就他郑航不会，因为他总是那样率直无邪、刚毅高洁，言行里外没有一丝杂质。
这些事折磨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队友死去。唯一比负疚更糟糕的是羞愧。
他们在路障边下了车。石砺和姚静见了大吃一惊，慢步跑着带他们进入了小巷里。昨夜的风雨之后，空气十分凉爽，郑航似乎已经不认识这个地方。
陈知止站在巷道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
“你说过要我带你过一遍，我就来了。”郑航看都没看领导，径直往前走。
从下车开始，郑航一步一步重走着他和柯南雁走过的路。向那个拐角每迈出一步，郑航便感到他的怒火和恐惧增加一分。柯南雁不在了，可血迹还在，昨夜的风雨也没能彻底洗刷干净。
郑航在脑海里飞快地回想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感受到的每一种情绪。
一队队民警在周围的古民居里搜查、勘验，他们希望从显微镜下的碎片里找出嫌疑人来过、杀人的证据。
郑航小心翼翼地走在血迹之间，好像走在墓地里。这不正是墓地吗？
“当时天很黑了，这一片是仅供参观区，连管理人员都没有，不可能有目击者。”陈知止说，“杀人者非常清楚这一点。”
郑航走到一堵砖墙边，蹲下身看。在这里他踩上了一个溅了他一脸水渍的东西，那可能是个有意摆放的装置。肯定不止一个。可夜黑下雨，他只想着救人，即使有意防备也只以为那是游客留下的垃圾，根本发现不了。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除了血迹，连纸屑都没有。
“有人打扫过巷道。”他困惑不解地四下望望，“我们的技术员把垃圾都带回去检验了吗？怎么这么干净？”
从陈知止的表情看，他显然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在想，他们带走了现场所有的垃圾。你脸上的残留物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他们有几个人。”
郑航站起来。“他们杀害柯队后可能就躲在房子里，任何一幢都行。只等我踩中他们放好的东西，然后捡走垃圾，跑个无影无踪。”
“你就什么都没看到？”
郑航摇摇头。他的心情更加沮丧，直觉告诉他别再碰这个话题。同事们会说什么？说他郑航僵住了，没跟柯南雁冲上去，队长被杀时趴在了地上？
“我们检查了每一幢房子，都没发现痕迹。技术员认为杀手就躲在巷道里，雨水冲走了脚印，但冲不走他们的阴影，因为光线是从东面过来，你从西面转角。你会看到倒在地上的南雁，还有长长的光影。”
郑航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忙伸手扶住墙壁，好像重又经历了一回昨晚的瘫痪麻痹。他是真的无法指点方位，无法描述遇见什么人，无法记起任何细节。
“你真该躺在医院里好好歇歇。”陈知止一面说，一面伸手扶住他。
“我没伤，我躺不了。”
“郑航，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说吧，就我们两人。”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为什么我身上没插匕首？”
“你可以这么想。”
郑航凝视着巷道他摔倒在青石板地面上的那一处。“我说过了，我转角进入巷子已晚了，柯队倒在前面，我好像踩到一个东西，水溅到我脸上，我好像中了风，动弹不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倒下了。”
他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紧接着又恢复了正常，好像电力跳闸，又被拉上。“一秒钟，陈局。只感觉水在脸上流了一秒钟，世界就消失了。”
他看着陈知止，看他对自己的话有何反应，那一双收缩变窄的眼睛告诉了郑航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好吧，你不用回答，这话连我自己都没法相信。”
陈知止默不作声。郑航低头盯着路面，昨晚的每个细节再一次浮现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