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互诫协会
戒酒的最大动力是承认自己是个酒鬼,承认自己因为无力对抗酒精,而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这是嗜酒者互诫协会的领头人老彭说的。
柯南雁开始无法理解,可一旦戒起酒来就懂了。嗜酒者无酒时是暴燥的,喝得烂醉时也是暴燥的,他以喝酒来对抗生活的真相和谎言,以维持某种平衡。
戒酒中会发生情绪分裂,这令人感到煎熬、彷徨和崩溃,会有个声音在耳边说过一天算一天吧,迷惘比清醒好。但扛过了这种引诱,不让自己喝下第一口酒,对现实的认知就会越来越清醒,缝合那种情绪分裂。
戒酒者就能消除暴燥,找回冷静,获得阶段性胜利。
郑航推荐了这个协会,却是石砺以自己的名义送她过来的。她开始有些反感。如果郑航直接向她提出来,她会更加反感,绝对不会接受。
但石砺这个妈宝男有妈宝男的好处,善于说些款言软语,哄她这个曾经的阿姨,现在的大姐姐开心。她叹了口气,勉强接受来看看的建议。
协会是个自发组织,办在雁洲社区,经常在这里聚会的还有长跑团、冬泳会,大家都是为了健康、“用力活着”的人,心得交流有着自由翱翔的空间,经常探讨生活与社会、健康与奋斗的话题,任何消极、懦弱的想法,都要被置于教育的位置,扼杀起于微末的苗头。
柯南雁自觉算个敢想敢说敢干的,但在这里却常露怯,不仅许多美好的词儿从没听过,心理上还常受到堪称经典的降维打击,光是参加这种聚会,就不亚于一场心灵瑜珈。
她是为了赢得年轻人的信任,给他们一个表率的样子而来的。来了后,却感到十分庆幸,并乐之不疲。她把戒酒不叫戒酒,叫锻炼,叫感受,感受克制的毅力和对自己越来越好的期许:激情日增,腰围频减。
穿林打叶,湖水波光乍现。还是社区小院的池塘边,却见台阶上站着一个年轻人。他伸出手,说:“姐,我也是协会的新人,想认识所有同仁,前几次没见着您,终于看到了真神……”
柯南雁一时有些呆滞和茫然,她从没见过有人做出如此令人烦躁、无意义的举动,正惶惑间,惊奇地发现对方很眼熟,熟得像一张照片。
如同原子间隐秘的同频共振,还真巧了,年轻人就是刘博。
她迅速醒过神,露出简洁的微笑。“认识你很荣幸。我酒龄七年了,你呢?”
“我?半年多吧。”
“我是因为丈夫和女儿被人害死而爱上酒的,你呢?”
“我……”
“咱们协会不是讲究说真话吗?只有坦诚以待,包括戒酒的意志,也就是从新的意志,都要坦诚说出来。你不会不说真话吧?”
柯南雁太咄咄逼人了,但正是这份气势压倒了刘博。他转头看着池面。
池水静静的,刺眼的夕阳从池水和玻璃窗反射过来。刘博抬起头,以直接而无畏的眼神跟柯南雁对视。其他人也看着他们,因为对协会里任何人施加压力明显违反规定。但柯南雁不管了。
刘博其实没有承受压力的感觉,既然决定戒酒从新,或者像他从书上看到的,将罪恶逐出灵魂,他就没有什么不能说。这段时间,他并没有感到压抑一个欲望以满足另一个欲望的空虚,反而觉得像电池充满了电,同时又得到放松。
天地光亮,尴尬浮现而后消融。说出一切后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或像嗜酒者互诫协会说的,让其他人来分担。
“毅力,”陈知止说,“还有勇气,这是我在柯队长身上看到的特质。这也是我希望在每位刑警身上所看到的。”
柯南雁稀罕地没有顶嘴。她事先便想过,陈知止知道她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一定会说一番话,如果小圈子说说就算了,如果在大会上说,她不会放过他。这是重案攻坚队的早会,她便平静地接受了。
她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郑航起身请陈知止坐下,但被他挥手制止了,大约觉得站着说话更有力。
石砺在摆弄着他的电脑,往大屏幕展示这几天的调查成果。欧菱把一个保存视频的U盘递给石砺,然后把案卷理得更整齐。
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电脑的电流音,窗外一只蜜蜂错看了窗内的花束,不断冲击玻璃发出“啪啪”声,以及陈知止的呼吸。
“而且,你们队还具备了一项更重要的特质,郑航,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郑航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真的想不起。
“团结一致的纪律性。”
陈知止拿腔拿调地这么一说,欧菱差点“噗”地笑出声。不过,听在柯南雁耳里,好像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幸好陈知止一说完就踱步走了出去,没给柯南雁深究和反击的机会。
早会继续。
窗外忽地黑了,好像有暴风雨将至。轻轻摇晃的绿树,开始大幅摇摆而且几乎呼啸起来,透出一股夏天独具的豪横狠劲。
石砺和欧菱大惊小怪地议论着,柯南雁却压根儿没看见似的,接着说话:“在我的追问下,刘博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而且反复说了三次,越说声音越低。”
“什么话?”郑航用聊天似的语气问。
“他说‘我什么都不要’。听到这话,我好像产生一种幻觉,看到了他和他所有的心理世界。”
郑航敏感地意识到柯南雁又陷入了某种偏执,她的话语好像在高速巡航,正飞向未知的远方。
她说:“他第一次说‘我什么都不要’,意思是说他是不受逼迫的,他不会透露任何心事;说第二遍的意思是,他已经准备好一切,不需要意志,也无所谓从新,更不会承认任何罪孽;等到他说第三遍的时候,他两眼茫然,那意思是,没有什么是他的欲望,也没什么希望。那种‘空’的虚无令人胆寒。”
“可是,你们刚见面的时候,他不是很开心吗?”
“这个男孩内心受到过分的折磨。”柯南雁说,“他酗酒也就半年时间,从去年秋天至今年春天,他在自我麻醉中清醒,我担心他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欧菱用很感兴趣的眼光看着队长。“你见他一次,就了解他的心理吗?”
“面对嫌疑人,除了掌握他怪异的举动之外,更要了解他灵魂的问题。”
石砺佩服地望着老柯,两眼都流出光来。却不知怎么地吃了一惊,好像窗外的雨点刺痛了他。他拿起手机,接听了几句,接着像颗烟花般冲跳起来。“陈怡的电话,”他叫道,“刘博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