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洗岸骨如霜。
成德三年,枢密副使祁念笑对阵海都,胜,北境军收复乞儿吉思、撼合纳两部,屯兵驻守。海都虽大败,暂且不敢来犯,可北境军却也伤了元气,稳妥起见,便该韬光养晦。
海都作乱西北二十载,一向以游击战为主,擅偷袭。他能一次次侥幸制胜元军,也非等闲之辈。经过与祁念笑多年的对战,机警如他,早摸清了祁念笑的战术与弱点。
就在祁念笑领精兵追击到谦河、几乎拿下海都王帐之际。
海都果断地弃城而逃,临走前还烧了城内所有草木、污染了水源、留了座乌糟糟的空城给北境军。
于元军而言,大家艰辛地杀到此地,一路拉长了补给线,还遇上这种恶况,已是困难重重。
偏偏这时,传来军报,海都率军攻袭了远在几十里开外的阴山。驻守阴山脚下的元军措手不及,连连败退,竟是被海都逼退了数百里,最后困在了大后方的玉速曲。
眼看海都再次集结军马,目标将是孤立无援的玉速曲。
此城乃沙漠绿洲,地处哈密力,本是采玉名城,里头居住的大多是采玉或染织的工匠百姓,军防薄弱。
副将邬术提议:“祁大人,我们不要管玉速曲了!左右那里没驻军,就算被海都攻破,伤亡的也只是平头百姓,且玉速曲周边尽是黄沙大漠,远离我军的军事要塞,距中原也还有十几重城关,”
邬术眉飞色舞,道:“海都从那儿,攻不破西北边防,我们却能利用玉速曲牵制海都的兵力,拖延海都战线,耗其元气。”
邬术说,“我们应当趁现在,反过来包围海都残余势力,来个瓮中捉鳖,让海都没有退路。”
“捭阖”,将一切折损降低到最小,以保全最大的利益,是行军之道,为官之道,做人之道。
邬术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定能得褒奖。他跟了祁副使那么多年,最熟悉他的打法,亦能学以致用其权衡与取舍。
可邬术猜错了。
祁念笑沉吟片刻,只说,我们不能放弃玉速曲,那里住着的黎民,数以万计。
他下令,北境军精锐兵分两路,由邬术率领七成人马包抄海都后方,作为主攻;他自己和察罕,则携三成精锐,另走近道,先一步抵达玉速曲,掩护城中百姓安全撤离。
此言一出,邬术霎时变了脸色。
他根本无法理解,惊诧道:“大人!海都大军已逼近玉速曲,纵你有那三千精兵,能暂时拖些时日,但难免与海都正面交锋——如何能敌?!”
更何况,撤离百姓,说得轻巧,实则难于登天。玉速曲的百姓。祖祖辈辈都在这片绿洲之城生活,若突然要举城搬离,肯定浩浩荡荡、拖家带口的,家家还要带着糊口的营生,那走得该有多慢啊!
“所以,本将才要带兵死守玉速曲,为他们撤退……多争取些时间。”祁念笑面不改色。“能拖一日,便有一日的价值。”
“大人执意要带我们的军兵送死?”邬术语气很冲,“折损百姓哪堪折损军队!大人作为元帅,不懂顾全大局?便让百姓牺牲又如何!”
“邬术,你是个军人。”祁念笑肃然冷厉,扬声道,“军人的使命,是万死不辞,是守护家国安平,包括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小家——没有谁,活该作牺牲品!”
他顿了顿,继续道:“服从上级命令,也是你的使命。”
“大人几时高尚如此了?”邬术冷笑:“当初在汴梁,是你先决定不管叛军屠城,因为你也觉得,将士们的命比百姓的重要吧?你也觉得可以拿百姓当诱饵,对吧?!”
祁念笑捏住了拳头,眼瞳一颤。
“知道你女人身上什么最令人生厌吗?”邬术早不服管束了,言语越发冒犯。
“清高!”他讥诮道:“清高,这虚头巴脑的东西,它当不了饭吃!比这更愚蠢的,是假,清,高!”
有的人,生来便在泥潭打滚,沾染黑暗,那就该一条路走到死,要么极度理智,要么极度感性——最忌讳摇摆不定——既有不堪的过去,却还半路伫足,茫然四望,希冀板正自己扭曲的魂灵。
多可笑?
邬术说完,甩袍扬长而去。
祁念笑兀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还是下令按计划行事。
他做不到舍弃玉速曲,他要去掩护百姓撤离。
察罕愣愣地观望,顿然百感交集。
此举,属实不像祁念笑会做出的决定。“仁”字,寥寥几笔便能书就,却是从不会出现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好像变了,不知不觉地变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因为他现在虽然做了决定,眼神却是那种极致空茫的。
他或许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但这不会影响他的判断和决定。
几日后,他们抵达玉速曲。
境况的确糟糕。海都大军异常凶猛,硝烟风尘漠漠,百场久战昏天黑地。
海都几乎集结了全部兵力来攻城,算是背水一战。他摸透了祁念笑的打法,知其“善强攻而不擅守成”,便是专挑其弱势来击。
三千元军,有一半都在跟随察罕护送百姓,只剩半数在祁念笑手里,一齐守死城门。
硬生生拖了海都十一天,击退了上百次攻袭。
这些天内,邬术那边一切顺利,彻底封死了海都的后路,即将领九万北境军合围哈密力。
玉速曲却危在旦夕。
等百姓撤离得差不多了,城内粮草早已消耗殆尽。防守城门,已到了极限。
海都最后还是冲杀进了这座城。
不久后,邬术率军赶来,却发现,因一场飓风沙暴,存活的北境军早与元帅和察罕副将断联了,海都带着剩余的数千兵力,也不知去向……
……
飞沙扬砾,昏尘蔽天,八面茫茫。
“祁大人——”
察罕搀扶着重伤流血的祁念笑,艰难穿行在风沙中。
“撑住啊大人!我们……我们应当……就快到久泉驿了……”
其实察罕自己心里也没谱儿。眼前黄沙漫天,难辨方向,他们身后还有杀红了眼、破釜沉舟的海都,还在追击他们呢。
他扶着祁念笑靠坐在一截巨大的枯木后,拿出怀中水囊,将最后几滴水倒在祁念笑干涸的唇上。
“察罕……对不起……”祁念笑艰难地睁开眼,失血过多,面色灰白如枯泽,“早知……如此……该让你……和邬术一起……”如果察罕没随他来到玉速曲,也就不会冒这样的生命危险。
察罕摇头,说:“我倒觉得,大人如今的内心,比起从前,多了太多柔软的东西……不过,谁说一军统领就不能有仁慈心了?反倒更令人钦佩,更值得那‘苏鲁锭’的称号了,”
“大人,不必觉得连累我。早从阿尔泰山那场战役,我便立誓要追随你,定要与你并肩作战,绝不背弃,”风沙灌口,呛得察罕干咳,眼也被迷住了,“若岱钦大人还在世,也定会和我一样,坚定地站你啊……”
他们才停歇没多久,又隐隐听到了海都军马追上来的噪声,愈发近了。
察罕慌忙架起祁念笑,想背他继续逃走。
“察罕……别管我……你……快走……我是累赘……你走,走啊……”
“不可能!”察罕红着眼,“大人,我不可能抛下你!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
“我不值得……”祁念笑用尽全力挣开他,摇摇晃晃地站定,“你快逃,顾全自己,别救我……我不值得……”
“怎会不值!你可是——”
“阿勒台谷——”祁念笑虚弱地喘息着,捂着胸腔,呕出一滩黑血。“那夜,我,就在……”
察罕愣住了。
先是迷惑,好像做梦一样,听到了不属于现实的话音。
却在对上祁念笑那幽黯死寂的眸光时,脑中有道惊雷,轰隆隆炸裂。
“你……在?”察罕打了个寒战,抖得越来越厉害,“以什么……身份……在……”
“我没去镇海关,”
祁念笑擦去唇边污血,麻木地开合双唇。
尘封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不敢教人挖掘出哪怕一丝的秘密,做梦都警惕着不敢泄漏的秘密……现在,就这么平淡地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重重压着他魂魄的大山,好像忽然变轻了。
“玛纳斯湖畔,我用弓弦……勒死了道戈辛,沉尸湖底……”
“我换上他的甲胄……联合金帐汗国,杀入阿勒台谷……”
“岱钦……认出了我……我……”他眼前一黑,说不下去了。
面前,察罕瞳孔骤缩。
血一样的洪水翻搅在眼底,呼啸在心间。
恨意狂暴猛烈,远超过周围肆虐的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