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之后
沈星妤2025-12-02 17:363,219

  这一年,西戈已是个人高马大,肌肉坚硬的二十岁汉子,结实得像头蛮牛,驹爷再也无法轻易动他了。

  寒丹依旧当她的他大小姐,逍遥自在,十八岁那年已出落得婷婷玉立,风姿绰约,美得不胜脱俗,加上四书五经的学问,眉宇间总流畅着一股灵性,愈发讨人喜欢。果然,她满二十岁那年,祖宗们突然不满于她频频出没于南院,要她定下心来守在自己房里修练琴棋书画,说要教教她做个大户小姐的规矩,于是,寒丹不能常来南院了,西戈失落了好一阵子,成天失魂落魄,可是,寒丹还是守不住寂寞,隔三、五天就会想尽办法溜到二少奶奶那里玩些时候。

  平家依然宁静而忙碌,二少爷日夜奔波性情变得愈发古怪,三少爷时病时好成天游手好闲,祖宗们威严的双目始终潜伏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怨恨,这种怨恨无疑来自紫月依旧苗条的身影。于是,这种种平静背后的阴云让西戈感到了危机四伏的恐惧,这样的恐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得到了证实。

  那是二少爷回来的第一夜,南院很早就熄了灯。西戈睡得很沉,夜里突然听见了女人尖锐的嚎叫,接着便是一阵扭打和抽泣声。西戈惊醒了,是幻觉?可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声音很快就过去了,西戈蜷紧身体,牢牢抓住自己的粗壮的命脉,感到手中的物件瑟瑟发抖,尔后,听见死一般寂静的空气中游荡着一种无形而瓢渺的呜咽,如浪推涌,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难以捉摸,又像是不堪忍辱的呻吟,从四面八方的角落向他聚拢,试图遮掩着,因而断断续续,西戈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熬到天亮。

  第二天,二少奶奶的门紧闭着,只见丫头们进进出出。西戈问,二少奶奶怎么了,丫头们个个脸色煞白不敢吱声,只是摇头。这天夜里,西戈终于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哀嚎是二少奶奶紫月发出的,他疯也似地跑去撞了南院的门,拼命地喊,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房里突然静下,西戈站在夜幕笼罩的大院里,四脚冰冷。

  第三天,南院上下都在传说昨夜西戈惊扰二少爷房里的事,有人说那丑奴才怕是恋上二少奶奶了,听不得房事的欢腾,竖直了枪杆子想上二奶奶的床呢!西戈当众挨了驹爷一顿狠揍,驹爷万般解恨地把粘和了烟臭味的唾沫啐到他脸上,没事就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再敢多管主子的事就打断你的腿,西戈仰面躺在地下,刺眼的太阳照着他伤处粘稠的血液,瞬间凝成痂。

  西戈坚信二少爷一定把二少奶奶怎么了,胸中揪紧的疼痛即刻烧出一团怒火。就在西戈思忖着如何保护二少奶奶的时候,不祥的预兆却早已渗入平家大院的每一道裂缝,时刻准备爆发。

  第四天夜里,太太突然中风。

  平府乱成一团,大夫赶到已为时太晚,说是熬不过今夜了,太太要见少爷、奶奶和小姐,老爷忙吩咐喊人。

  二少爷、紫月和西戈赶到时,寒丹和三少爷正惶恐地站在床边,西戈不敢走近,只觉得太太那双眼狰狞得可怕。太太叫紫月跪下,死死掐捏她的手,干枯的指甲陷进肉里,支吾道,生!.一定要给平家生!紫月泪流满面一个劲儿点头,太太仔细看过吓得一脸苍白的寒丹,突然直起身子喊道,西戈!西戈!

  西戈被迫跪到床前,吓得直冒冷汗,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西戈的头发扬起他的脸。西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两束垂死挣扎的火焰在绝望的,骷髅似的瞳孔中逐渐熄灭,然后慢慢扩张,直到整个身体僵硬地倒了下去。西戈的周围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他眼目所及的只有那双恐怖的眼睛,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整整一个月,西戈终于在连续不断的噩梦中渐渐恢复神智,平家丧礼已近尾声,一时间整个宅院变得毫无生气,到处笼罩着惨淡和凄凉,不久,二少爷又带着米粮出了门,一切恢复原样,只是老爷,如同被亡者抽却了灵魂,迅速地衰老下去了。

  西戈除了成天干活,不再和旁的人说话,黑夜来临的时候,他便又回到了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粮房里,仿佛可以隐约感到太太的亡魂一直徘徊在高墙外面,离他很近的地方。西戈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太太一样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然而,西戈还活着,且已经无缘无故地活到了二十岁,可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西戈终于觉悟到自己的渺小,他发现他真的是一堆臭狗屎,也许还不如一堆臭狗屎。

  他想到了二少奶奶紫月,他发现自己那样敬重二少奶奶,那样深深地依恋着二少奶奶,毫无邪念地依恋,没有她便没有西戈,还有寒丹。一想到寒丹,西戈灵魂深处便涌动着异样的感觉,他心中的神啊!那漫长而痛苦的成长岁月,她给予他的一切,哪怕一个短暂的笑容都是那么清晰珍贵,如果她们中间有一个要他去死,他定会一无反顾。

  西戈终于明白,他就是为了这两个女人而活着的。

  转眼又到了年末,西戈把南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二少爷。寒丹来过几回想找二少奶奶说话,可自从太太死后,她就闭门不出了,每次寒丹只好和西戈躲在瓦棚里聊上一会儿。寒丹说他快被平家这个囚笼闷得发疯了,西戈说,那你来找奴才吧!奴才陪你说话,寒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说,他们不让。于是,西戈跑到院里砍来许多竹叶为她编织蜻蜓,无数只沾了露水的竹蜻蜓,绿得叫人心疼,寒丹欢喜地说这就回去挂满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寒丹走后的这天夜里,有人敲了瓦棚的门。西戈迷迷糊糊点灯一看,蓦地惊醒了,是二少奶奶紫月。

  紫月掩上门,径直走到床前坐下。西戈上前道,二奶奶有事喊奴才过去就是,何苦这么晚跑这脏地方来。紫月目光呆滞,神思迷离,憔悴得像一片深秋干枯的树叶。她说,西戈,来陪我坐下,我要同你说话。西戈心下担忧,奴才陪你回屋说去,外头冷!说罢就要去扶她,紫月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西戈,你别走,你走了我受不了!我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语毕,泪水就连滚带跌地涌出了眼眶。

  西戈大惊,少奶奶您这话怎么说。

  紫月起身走到西戈面前,就着手里的灯光,解开前襟。

  西戈扑通一声跌到地下,二少奶奶这可千万使不得!

  紫月的声音飘过头顶,西戈,你莫怕,我只要你看看我的身子。

  西戈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促使他抬起脸来的,顿觉目及一道白光,他情不自禁地在这道耀眼的光芒中又一次看见了他的童年,看见了那张桃花似的脸,又闻到了那久别的浓浓的幽香......而这道圣洁的白光却被无数条血淋淋的伤痕割裂了,那一夜夜惊魂的哀嚎声隐隐约约传进了耳膜,西戈手里的灯咣当落到地下,紫月啜泣着,泪水从她低垂的睫间轮翻滚落,滴到西戈的心坎上,就像滚烫的热油滴落到婴儿幼嫰的肌肤,呲地一声,烙下一颗灼印。

  西戈,平家这一代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男人,他们有病,有病就作不了男人你懂吗!二少爷要不了我,就变着法儿折腾我,西戈,让我死了吧!我受不了,真的再也受不了了!紫月捂住脸,呜咽着蹲到地下,灯光映着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荏弱的肩膀浸透着鹅黄色的光晕频频抖动。

  西戈看见二少奶奶青丝间参差不齐的白发,心裂了。

  他端了脑袋猛撞,奴才没用,奴才是废物,护不了二少奶奶。

  紫月一把抱住西戈的脑袋,西戈,你好生听着,你不是平家捡来的野仔,你娘叫云珠,是这乡出了名的俏女子,当年平家狗仗人势把你娘抢来做了平家的大少奶奶,大少爷没用却是个好人,最疼你娘,就连她和别人生了你,还护着你娘说是他的仔。可你娘受不了风言风语的打击,早早地去了。大少爷伤透了心也跟着走了,所以老爷太太一直觉得是你娘带走了少爷,这才恨了你不当你是个人。我刚到平府那会儿,就你娘对我好,所以我发誓只要是大少奶奶的娃儿,我就要当做自己的娃儿。可我不行了,二少爷那样,我没法给他生娃。我知道我是迟早要被这府里的人折磨死的,我死了,谁还会照顾你啊,西戈。

  西戈一言不发地跪着,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任何一种真相或事实都丝毫改变不了什么。他平息内心的冲击,静静地开口道,奴才生来命贱,奴才什么也不要,奴才只要二少奶奶好。

  紫月的啜泣忽然窒息了,瓦棚的墙角安安静静地映着紫月赤裸的剪影,然后,那影子就像升腾的烟雾般软软地倒进了西戈的怀里,她感觉到西戈肌肉丰满的臂膀牢牢地圈住了自己,单纯而坚定地,有一股强大的热力从她的体内蒸发并以骇人的速度熔化开去。紫月抬起脸,用发亮的眸子紧紧盯住西戈,我不求别的,只求临死前做一回真正的女人,西戈,你若是个男人,你就把我要了去!

  紫月看见他那颗上下浮动的灰色胎记烁烁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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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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