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上植株盎然,太后眼中野心昭然若揭,但是张月君破天荒地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颇有几分敬意萌生。
她闻言躬身合手应是,又被太后抬手扶起,握着她的手,用眼尾扫了一眼那花苞未绽的小东西,头也不回地领着张月君出了暖廊。
“本宫与娘子投缘,只是今日人多,你这样素净可不行,且叫人取本宫的累丝金簪来。本宫瞧着与你的衣裙配的很。”
太后脸上的野心从出了暖廊的时候便隐去了,反而附上一层无懈可击的伪装,平和中带着不争不抢,似乎只在意金簪与衣衫配不配,暖廊的花开不开。
果然,不愧是母子,但,姜还是老的辣。
懿安宫外的桃树已经落了叶,只剩枯枝,脚下的青石板被宫人扫得纤尘不染,张月君站在那里,趁着空挡抽出眼神去看。
只见枯枝与墙面相应和,和那日她在鲁将军院中,与那白姓的姨娘初次见时,瞧见的那枯枝和素瓶,竟有几分意境上的相似,她就微微留神多看了两眼。
“这棵桃树今年开了好多花,却未结一个果子,大概是宫里不适宜它活,所以才奭然繁花累枝,最后也落得枯枝无果。”
太后的嗓音很好听,只是说话时带着几分故意放下的软,张月君总觉得这不应是她本来的样子,但在这个时刻,对于一个后宫空坐的女子来说,却有再恰当不过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家的女儿都是心思玲珑,就连庶女都养的那样精细,张月君想想自己从前散养的样子,和白家女儿相比,就像山上的野猴子。
除了快乐,什么也没有。
所以她后来进学才会那么苦恼,好在现在看来,并没有差上很多。
今日是个难得的响晴天,是以即将黄昏,天上便能隐约地看见明星高悬,衬得天色曼妙诱人。
张月君跟在太后的身后,迈进备下洗尘宴的殿中。
抬眼望去,陈应的座位竟在怀王下手,与林裕昌遥遥相对。陈应已经到了,也不与谁搭讪,安静挺直地坐着,默默的,没什么表情,只是慎然。
余下已经到了的臣子,零散贴耳,细碎的议论涌入耳廓,张月君听了挑了挑眉。
谁可想见,初次入京,她们还在末席,众人也是如此议论。
彼时议论他们出身何等微贱,眼下议论他们何德何能。
实话说来,未必是百官之中,其余人都没有陈应努力,亦不乏从宁国诸地擢选上来的能人。
只是他们更幸运,也钻了更了解局势的空子,趁着信息的不对等,才得以迅速被任用。
可有利有弊,诸番下来,陈应虽然被任用,能触及更核心的信息,但是也被皇帝猜忌,看似正盛,但并无一个实职。
更像是有用便用,无用便弃的工具。
陈应见她进来,视线便立马粘过来,嘴角微微掀起一缕微末不可查的笑意。
太后很是善解人意地将张月君放走,叫她前去与陈应同坐。
不久帝后同至,宴始,乐声起,名伶舞姬翩然,君臣同乐。
此宴虽是小宴,可宴上多是朝中说得上名字的臣子,即使大宁尚节俭,四司六局仍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光是前面上的果盘虽都是不贵的时令果子,摆的却也精致,瞧着雕得花一样的漂亮。
后面内侍端上来的酒,虽是春酿秋饮的“小酒”,与市井酒楼所卖无异,却是较好的那一档,在这样的小宴上反而合适。
宴上举杯,又是一阵恭维,所说的话无非是尚贤尚俭,知人善任,恭维皇帝的话不绝于耳。变着花样的马屁不准痕迹,闻起来都是清新的。
殿上其乐融融,不管诸臣子背后多少龃龉,面上都是一团和气,背后的磕绊几乎已经是生死搏杀,明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皇帝却丝毫未觉,气色不佳却神采奕奕。果然就是太后所说,双目被障,此番来看,之前接见张月君时罕见的清明,也消失不见。
张月君这才注意起在皇帝身侧,但是位置却比皇后低一等的女子。那人长相清恬,虽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更添女子独有的温柔,眉目如江南水墨,清丽沁人。
张月君并没有见过此人,但是按照位置也能猜出一二,应该便是秦贵妃无疑,是林相与太师之女的长女。
只是张月君远远观林相的神情,似乎并不因自家女儿复宠而欣喜,甚至神情疏离,甚至并不多停留一点的目光。
手上的杯盏中盈盈美酒,张月君轻嗅酒香,再抬头,却发觉斜对角是一人前来的秦蘅妩。
她脸上妆容精致,言笑晏晏,见张月君瞧见她,便端起手中的酒杯遥遥示意,手上的玉环泛着温润的光晕。
秦蘅妩是标准的京城贵女,按理她们并不相熟,便不会表现出过分的亲近。
至少,张月君与她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在宫中小宴上遥遥致意的程度。
秦蘅妩示意之后便撤手坐定,十分合规矩地斜着身子,倾斜面容偏向圣上的方向,脊背挺直,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的错处。
而且,一点余光也没有留给张月君,好像刚才的致意是张月君的错觉。
或许是巧合,祝酒至半,太后以不胜酒力为由,叫上张月君一道离开。
张月君只管应下,与太后刚行至小门前,便听见身后传来秦蘅妩更衣的请辞。
她心中疑惑,只装作若无其事跟在太后身后,却在心中细细盘算秦蘅妩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直觉有什么事,却一时想不分明,想不通这秦蘅妩到底是有所图谋,还是欲行陷害。
以之前她们之间的交集,就是那次在白家与秦蘅妩在花园中相见,她……只提了母亲的事,还有那特制的檀香,现在想起来,实在有些突兀。
月色融融,倾泻在石子路两侧摆好的菊花上,漾着几分清冷秋意。
太后忽然驻足,拈起其中一朵,借着月色,端详那弯曲出一个平缓弧度的花瓣。
“有人要见娘子,本宫只是出来赏花,待酒醒几分,你与本宫一道回去便是。”
张月君微微怔愣,转过身去,便看见小径那边,显出秦蘅妩的身影,微微屈身行礼,朝着她们的方向顿首之后,朝着那边隐蔽些的小径而去。
小径曲折,几乎没有了绿意,只是宫中的布景讲究,布局之中巧妙借用假山和藤蔓,将秋日枯燥的景色布置出别具一格的妙意。
小径的尽头那座滨湖的亭子,便是之前怀王在船上行舟与张月君和太后偶遇之处,白日里粼粼水光映天色,到了夜晚,也能映出天上月影和舒朗星子。
“张娘子不必诧异,也不必害怕。。蘅妩不过是有事想与娘子说,并无什么恶意。若有恶意,蘅妩有自信将娘子悄悄解决,何必通过太后娘娘,不是吗?”
秦蘅妩漂亮的吊梢凤眼微微斜着与张月君说话,饱识阴谋算计的双目,流露出她的自信与骄傲。
张月君知道她说得是真话,秦家本来便是与白家并驾齐驱的入仕的家族,怎么可能会养出单纯手段绵软的小姐。
她自然也从来没有低估过秦蘅妩的能力,尽管知道太后娘娘便是自己的依仗,还是没有放下半分的警惕。
没有生死危机,但是很难保证她不会给自己下套,京城闺阁的套子才是可怕,悄无声息就能将人套在里面,钻都不知道从何处钻出来。
秦蘅妩见她还是防备,也不在意,毕竟设身处地地想,她也会是如此,只是现在自己是主导,反而自在潇洒,这种感觉,真的难得又令人愉悦。
“虽然不知道张娘子和老侯爷房中的孙小娘有什么关系。但想必应该是认识的,至少,张娘子是在意孙小娘的,不然也不会由白家安排,借着白家的赏花宴暗中相见。”
秦蘅妩抬起衣袖,在中间的一个栏杆上坐下来,微微仰着头看着与她相对,站着的张月君。
“娘子,可还记得,之前蘅妩与娘子说过的檀香,那檀香很是特别,是特制,便是蘅妩善香道,却也只在那小娘身上闻见。”
张月君心中有猜测,是香出了问题,只是想不明白香又如何能做手脚,拧眉反问。
“月君不知道秦娘子想说什么,若是真的想要说与我听,何必绕些弯子,我本就是粗人,不懂香道这等高雅之物,就是香箸恐怕都是分不清上下的,还是直率些说明的好。”
秦蘅妩见她虽然警惕,说话却也真是直截了当,不由得捻起手心的帕子,遮在面前轻笑。
“张娘子真是坦率,那蘅妩便直说了。那香中有一味药,虽不常见,说了名字娘子也不认识,在此处便不细说。只需知道是有毒便好。娘子中间也是见过那小娘,若是见过多次便知,她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张月君想起之前见过的许多次,知道确实是如此,却一直以为是思虑过重,却没想到是有人下毒,只是下毒之人…是柳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