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阳城是岷州与江州交界之地,行政上属于岷州。锦阳依山,风景秀丽,恰好怀王一行行路至此,云彩轻巧悬在天外,拢绕山巅别有风味。
本来他们一行,都以为会是和这些时日中路过的许多城镇一样,都是顺路查验抚恤,不多停留。
只是意外地在这里遇见了明净。
明净脑袋上的头发已经长出一层青涩的发茬,短短地,并没有用冠子盖住,就那样裸露在外面。
硬朗的面容上溢出一缕笑意,却在看见张月君一行时瞬间僵硬。
赵云轻突发奇想打算先行,所以这次在锦阳,他们的车架还在后面,但是人已经早早到了身上也穿着寻常富人家穿的衣裳,在人群中行走。
他们相遇之处是在锦阳城门外,前后脚站着等候入城。
明净的手上牵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身子干瘦,但是眼神明亮,长得和死去的明悟有七分相像。
那时在慈恩寺,乌纳德的人买通了慈恩寺的武僧,挟持慈恩寺的方丈,制住了几乎整个慈恩寺的僧人。
明净也是武僧,他和明净一样都是家境不好吃不起饭,被送上来的孩子。
他把明悟照顾的很好,像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所以明悟才那样单纯善良。
明净无法苟同自己的师傅将那个可怜的女子关在暗室,也没有办法和他们一起伤害上山来赈灾的怀王。
所以他才假意帮着师傅做事,暗中决定反水,一边护着因为年少不知事,要被当做累赘解决掉的明悟。
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所以也没有料到怀王一行是做了准备而来,也不知想最后自己一直当做弟弟疼爱的明悟,会死在乌纳德人手中。
事后怀王也问过他,按照他的本事,在怀王手下做事,有一天会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还会给他丰厚的报酬。
尽管明净非常的悲愤,他仍然没有答应怀王给出的诱人条件,只是思索片刻,便选择拿了一笔在怀王眼中看起来并不算多的封口费,下山去。
他说,自小学的就是莫纠怨愤仇恨,现在他也是这样做的。
不是不怨不愤,不是不悲伤心疼,而是因为不能为了眼前的怨愤,就将活着的人弃之不顾。
“这是明悟的妹妹吗?”
张月君弯下腰和善地摸摸那个小女孩的头,将一块饴糖塞进小姑娘的手里。
小女孩懵懂的抬着脸去看她,她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娘子是怎么认识明净哥哥的,也不知道明悟是谁。
明净面目柔和地看着小姑娘,躬身谢过张月君。
“谢过娘子,这是黑娃的妹妹,只有一个土名,叫阿叶。”
张月君一愣,是啊,她之前在那个暗无天日夫人地牢里的时候,明悟告诉她,他叫黑娃。
阿叶看着很是瘦弱,黑娃之前在找张月君念叨的时候提到有不止一个姐妹,但是现在明净身边只有这一个小丫头。
张月君可想有诸多不好的可能,但是最终也问不出口,很多东西都不是人力能左右的。
天下这么多人,她能救的也不多,只是想了诸般事,眼下这小姑娘有明净护着,应当不会有之前一般波折苦难。
她心情复杂,只是却满腹话无处言明,最终只是轻轻叹。
明净看似窝囊,但他的抉择,对之前艰难饱腹的阿叶,却是天神一样的存在。
现在许多人都道死者为大,敬畏死者,为死者弥愿又将活着的人,折腾了个好歹。
明净这般超脱,又何尝不是一种高明。
进到城中,赵云轻还要打算在锦阳城中悄然查探,张月君没什么兴致,便和唐蓬安一起,带着妞妞找了一处酒楼坐着。
此处酒楼的包间并不算隐秘,所以一边吃着些点心茶食,还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这阵子怎么了是,你们有什么消息吗?”
“不知道,这阵子城里面进出人都是要仔细查验的,今天门前排了好长了。”
张月君微微偏头留了一分眼神去看,那边坐着的是一些行商,听口音是南凉人。
南凉现在百废待兴,原本行商的,便有许多涌进江南。他们的嗅觉敏锐得很,最是知道那个地方不对劲。
“听说是西边门子里面的事情,听说是死人了?死的好像还挺蹊跷,听说是个娼?”
“不是吧,听说是赈灾的怀王大人要来吧,怕把些个作乱的放进来,出问题吧。”
两个对坐的商人说着,手上拿着一个新奇的吃食,装在盘子里,红色的,看着蛮诱人的。
张月君叫来小厮,问能不能也给她们上一份同样的,但是跑堂的十分熟练地婉拒了。
“娘子有所不知,这是我家酒楼的新菜式,只是……只是不给娘子们吃,只供官人老爷们。”
唐蓬安在一边虽然没说什么的,但是拳头已经捏紧了,等张月君又点了些吃的,她才冲着那个走了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什么稀罕物,只有官人老爷才能吃,真是的。”
唐蓬安面无表情地阴阳怪气,语气和表情割裂异常,一边坐着的妞妞也不懂,但是她是不懂唐蓬安为什么这么说。
“蓬安姐姐,可是我在女学里面,先生说,要尊父兄亲长,女子就是要和男子避嫌,男子不就是更尊贵些吗?”
唐蓬安听了十分震惊,并且打算好好清一清她小小的脑袋瓜里的陈腐思想。
“我们做女子,本身就已经被套上了许多的规则,本来就是重重束缚,更不能给自己再扣枷锁了。”
“天地君亲师,这一套等级森严的制度不错,尊敬父亲兄长,是礼法,男女避嫌是保护我们自己,但这并不代表男子就天生比女子尊贵。男女只是性别不同的个体,但是我们在心底里是爱护自己的,怎么能事事以男人为先呢?”
妞妞似懂非懂,但是她看今天唐蓬安的反应,起码,没什么特殊功效的好吃的吃食,只要有钱,女子也是吃得的。
所以,她吃得很快乐。
唐蓬安看着这小丫头吃得开心,热火朝天地把吃得东西塞进嘴里,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明白。
索性来日方长她也不想那么多,不然东西都被这小丫头吃光了。
但是张月君今天却是没吃那么多,耳朵一直支着,想听那边的行商再多说些话,但是他们却一直没有再说什么有用的话。
张月君越吃越觉得有些累,但是只是正常的走路走多了的那种疲惫,应该也没什么奇怪。
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张月君带着她们一起从这家出去,到派人早就定好的邸店去歇着。
进去之前,张月君想起些什么,拉着引路的店小二顺着问了。
“锦阳西边,都是什么地方啊,我们是新来的人,对锦阳不了解,小二哥能不能和我们说说啊。”
那店小二有一种莫名的表情看着张月君,虽然知道她是外乡人,但打亮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露出了几分嫌弃和同情。
“那地方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腌臜人多的很,尤其是一些暗门子里的娼女支,若是娘子这次来身边有了郎君,可得看着仔细写,那边不干净的,前段日子也死了人。”
这小二觉得那地方在嘴边过了都晦气,更别提是与一个美貌娘子说,他嘱咐张月君也是好心。
等他小二走了,张月君才挑挑眉毛,或许城门查的严,一面是因为知道赵云轻要来,一面也是因着最近锦城有解决不了的蹊跷事。
怕是命案。
她们在城门时打点了门口的守卫,却也未必稳妥。
譬如眼下,张跃军就看见几个穿着衙役装束的人,进来问话。
那的便士有没有几个尊贵男子领着一个尊贵的女子进来住店,或是订了三间房的人,尤其是上房。
好在他们叫方惊魁定的时候,便已经想到这一点。那几个衙役进来没问到想要的信息,嘱咐了有符合的消息,便又离开,去了下一家。
如此严阵以待,未必是好事。
张月君顺着木质的楼梯爬上去,进房间的时候,妞妞已经累得睡着了。
在马车上颠簸数日,就是像自己这样的大人也有些吃不消,张月君就嘱咐唐蓬安也去歇息,又叫来红隼,叮嘱些事宜。
她撑着脑袋,倚在窗边看闲书,可越看身子越累,心中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
正当她打算叫红隼去寻陈应一行人,门外喧闹起来。
他撑着力气将窗子支起来,便看见赵云轻与陈应被簇拥着往邸店这边来。
她走下楼去,边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跟在他们两个身边,脸上带笑,簇拥着进来。
“怀王大人体恤民情,为人低调,悄然进城。是下官失了礼数,险些冒犯,还以为是什么小贼,差点伤了和气。”
赵云轻脸上的神情并不如何好,等那些个人明着将他捧进住处,人都走了干净,才气愤地将手上的茶盏一丢,咒骂道。
“瞧这年纪轻,没想到就是个油滑的,准备做得倒足,虽则没什么大问题,却总觉得心里不舒坦。”
“王爷走了这许久,没少行动,查出了什么没有?”
张月君又是一副疲态,陈应上前将她按在一边的椅子上,省得她再添疲惫。
“就是什么都没发现才奇怪。”
一般都会有些小疏漏,但是这锦阳的县令确实风评极好,此处受蝗灾波及不厉害,所以基本没什么风波。
“可是,锦阳,似乎才死了人,此番严防死守,实在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