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殿之上目光并不善意,张月君却混不在意,她的脊背挺直,神情坚毅,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官家坐在集英殿上面的龙椅上,瞧着下面那个女子,想起三年前那个在殿上质问他的人,朗然一笑。
官家取下戴在手上的一个白玉扳指,一边的内侍恭敬地接过,放在一边的托盘上。
“既然是礼貌地比试,那不妨有个彩头,这扳指并不贵重,只当做朕的信物,所求一事,不害国政,不伤臣民,皆可应允。”
这话一出,殿上的人都十分震惊,这是帝王一诺,重要之时,便是救命的物件了。
确实不是小彩头。
林裕昌也有些震惊,他提及此事,是想要借机阴张啸玉一把。毕竟一个女子做军师,总是上不得台面的,不过是想看个笑话,却不想官家拿出这样重的一个彩头。
集英殿本就是几个宴客殿中规格最大的殿,除去摆放陈设的地方之外,中间供乐舞表演之处有很大的空地。
故而不论比些什么,都不必束手束脚。
乌昙手上是一柄束了红绸的软剑,因着殿上不能带武器,这剑是从宫中乐舞的伶人手中借来的,未开刃,故而不必担心安全。
一身红衣,腰间坠着珠串和络子,乌发如瀑,红绸如练,腾挪辗转,稳健之余又不失俊逸,刚柔并济。
身后的鼓点用的是入阵曲,铿锵激昂,叫人心头激荡。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昔日公孙氏舞剑也不过如此罢,乌昙公主真是好舞艺。”
群臣皆不敢率先夸赞,却敢附和着他们的官家,一夸百夸。
“乌昙公主珠玉在前,却也来不及反悔,实是进退维谷,也不知这娘子要如何应对。”
张月君身边那两个装扮得细致华贵的女子,压着声音讨论着,但是她丝毫不慌,甚至心头隐隐涌上一丝兴奋。
这是她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手中无剑,身着素裳,发上白珠,在整个堂皇的殿中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是一点天外仙,误入红尘里。
“官家,可否借我一柄剑?”
她刚走上前来,殿上就安静了下来,声音清越,在殿上似是有回响一般。
上首的人一抬手,一边的内侍便尖声传道。
“殿前近卫,献剑。”
话音落,殿前守卫的禁军一人,双手托剑进来,剑长二十一寸三分,落在张月君手中沉甸甸地,压得她的手向下沉了几分。
“用真的剑嘛?禁军的剑颇有些分量,我在手中已经很压手,若是舞起来怎么还能刚柔兼济,怕不是故弄玄虚,只是强撑罢了。”
禁军的利刃端上殿前,不光是席间的讨论不绝,就连坐在上首的皇后也微微瞠目,利刃不上殿前,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除了先前已经驾鹤西去的白老将军,之外还没有人有这样的殊荣。
她看向他,却只看出一丝自己并不理解的期冀。
殿中目光都聚在张月君一人身上,她却依旧淡淡的,面上无脂粉,只是气色莹润,满身的生机。
鼓声敲响,却和之前华丽激昂的入阵曲不同,鼓声沉重,一声一声,似是敲在人心上,带着人的心魂起伏。
殿上人并没有随着沉重的鼓声而动,而是等那鼓声疾起,她才迈出第一步,剑指向前,眼到手至,鼓声一动,脚下纳步。
她出剑的姿势干净利落,如白蛇吐信,剑尖寒芒一闪,叫人心头微震,只觉得若前面站了一个人此时已经被刺穿。
接着又是仰身平抹,剑尖划过一个饱满的半圆,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她目光锐利逼人,三尺剑锋从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那赤蛮的使臣面前划过。
那使臣身子一颤,如坠冰窟,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人却已经旋身而去,离他很远了。
官家坐在上首眼观八方看得真切,脸上笑容真了几分。
鼓点又渐渐慢下来,剑尖突刺之后,又被收回,长剑若她手臂的延伸,收放自如。
鼓声又急,却听见宴席见一箫声和上,吹出的音调并不高昂,若边塞胡笳般哑粝,却意外地相合。
张月君执剑而起,随着萧鼓之声出剑愈疾,骤如闪电。
众人恍然觉得殿中已经吹起呼啸寒风,夹杂着朔州霜雪,叫人觉得壮哉若千军待发,其音中又有相思之意,心头婉婉泛起柔情。
她转身肩肘带着腕子,将剑一挑,旋身一抹,却见那**之人竟是赵云轻,剑锋一刺,已至那人面庞。
他却丝毫不动,只是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眸,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和那夜在狱中一样,叫她觉得有种被当做猎物瞄中的悚然。
禁军的剑锋利至极,他鬓边一缕发丝被劲风带起瞬间割断,他也还是那副样子。
还不待众人发出惊呼,那剑便已被收回,鼓声又变得沉重起来,剑指向前,收剑于手中,双手呈剑向上。
鼓声歇,箫声止,殿上鸦雀无声。
乌昙的眼睛很亮,看着那个素衣女子,长身立在那里,知道自己已然是败了,却比胜了还高兴几分。
官家合掌朗笑,竟然隐隐带了几分得意。
“风前舞剑双龙化,云里飞章驷马驰,乌昙公主红衣彩绸华丽劲健,你倒是剑锋凌厉收放自如,怪不得可在军中得人望,驱得小贼惊惶胆颤,巾帼不让须眉。”
胆颤的“小贼”脸色不佳,却也知道人家更胜一筹,一柄长剑舞得生龙活虎,又颇具观赏之意,这时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乌昙抢先言道自愧不如,面上笑意明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赢了。
“倒是如今胜了,且好叫寡人知道你姓甚名谁才好赏赐啊。”
剑已经被人收了回去,张月君合掌于身前,恭敬行礼。
“禀官家,妾陈张氏,夫姓陈,单名一个应字,不久前于南凉平叛折返,是为张将军麾下马军副都指挥使,承蒙官家恩赐,今日得坐于殿中。”
张月君答得不卑不亢,脊背挺直,微垂着头,却不叫人觉得卑贱。
应阶上问询,陈应合手拜于张月君身侧,殿上众人只见是末席上一个清逸的青年,眼眸澄澈,身姿伟岸,却是从来没下京中见过,应当并无出身荫蔽,是走武举或者军功的路子上来的,反而更另眼相看。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对这二人又是一番褒奖,连着赞张啸玉用人不拘。
玉扳指是赐给张月君的,用一绒布盒子包了,由内侍端着送过去。
宴席又像是没了这场风波一样继续,倒是那赤蛮的使臣脸色不佳。
殿上的人目光,都或多或少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瞟过去,约莫不出一日,满京城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在官家面前得脸,最重要的是……这人竟是女子!
驿馆很远,张月君与陈应出集英殿再回到驿馆,已经是夜深人静,明月高悬,她在驿馆门前的栏杆上呼出一口浊气。
“敏言带着蓬安回家去了,说是给家中父母诊脉。”
陈应倚在她身侧,微微倾着身子仰头去看天上月。
“他啊,不过是不想离开蓬安,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
张月君接话,看着下面赤蛮的使臣将马缰递到驿卒手中,扯着嘴角心情愉悦起来,正一转头,却刚好和凑过来的陈应对视。
还是那昏暗摇晃的灯,还是那双澄明坦荡的眼,还是那个人。
她下意识地瞄向他略厚一分的下唇,从那唇间吐出一句话来。
“那月君,也是这样耳清目明,发现了我的喜欢嘛?”
他离得那样近,呼吸都带着温度,叫她原本守定的心乱了些微分寸,却装作不怎么在意的往后退了半步,用漂亮的眸子将他的样子框住,慢悠悠地念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