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娘的头埋在地上,听见这个消息也没有将头抬起来。
倒是之前还隐隐有些疯癫的吴四,捂着面颊哭出声来。
张月君申请复杂地看着他们二人,平复下心神,与那来报消息的衙役出去,吩咐人将那二人收监,分开关押。
出了衙门到外面去,有风吹过来。略微吹去张月君面上的潮气,却也没多一分清爽。
空气就是潮的,明日,有可能会下雨。
“我去找琼娘的时候,正好在与那日追我们的人,也在琼娘家门前遇见,正要进去。看清了我,一点也不犹豫,拔腿就跑。红隼去追,琼娘便与我认罪,才回了衙门。”
陈应见她后面的钗子微微歪了,伸出手指细心地将那簪子重新固定了一下。
感受到他的触碰,她默然微微偏转了身子,侧过脸颊自然地依上去,额头抵在他的肩膀。沉默着不说话。
她本身的话也不算多,只是这样袒露出的柔软的沉默却不多见,他伸长了手轻拍她单薄的肩,等着马车到了门前,才摆正她的身子,将她牵上马车。
衙门的灯笼照不清她微微红了的眼眶,只有陈应听得见她微微错乱的呼吸。
不出言相问,只是默默地陪着。
唐蓬安陪她走了这许久,差点以为便是救不回来,眼下刚刚知道是安全的,但是还没有真的确定,虽松下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还是悬着的。
这次,是因为凶手并不打算伤及无辜,那下次呢,下次若有人不是为了调虎离山,就是为了杀人报复呢。
张月君自责着自己的疏忽,但是有不能放任戏楼的事情不管。
赵云轻出面是为公事,她还有别的想做的。
关于暗娼,在宁国律法中有许多的灰色地带,因为女昌并不被当人看,身份并不光彩,所以有人在这途中死去,便是也无人知,逼良为娼者也少被惩处。
她本是替太后行事抚慰臣民,太后是天下女子之表率,便要为女子言,不问身份出处。此次事件便是契机,要事事记,详细地记,将这些原本视为污糟耻辱的伤痕,狠狠地挖出来。
避讳无用,将它尽可能地晾在明面上,才能更好的保护生者。
戏楼因为一连小半月的萧条无人,冷清得还赶不上前段时间去的荒巷有人烟气。
前院因为之前崔虎的暴力搜查,里面的摆设东倒西歪,梁上的绸带也是七零八落。
正面空着的台子边上有一道小门,张月君走过去,透上灰尘的气味。后面是装着一些披挂,还有妆镜,但远没有明湘在江州的那边干净整洁。
红蕊死的那个池子是在戏楼后院与前院中间,用连廊相连,四面安置暖墙,即便是数九寒天,也暖如春日。
张月君到时,一池水氤氲着水气,路三娘身上只披着单薄的里衣,手中带血,神情恍惚,嘴皮子哆嗦着。
红蕊的尸身与她只有一池之隔,腹部豁开一个大口子,血水渗出来,将身下垫着的擦身用的白布染的的通红。
“人是路三娘杀的,有人暗中给他送了书信,信上写红蕊怀了郑文的孩子,准备借着郑文离开戏楼,所以路三娘才受了刺激,将人杀了。”
路三娘本就因为关在牢中身心疲惫,又被这神神怪怪的说法折磨的心思恍惚。
今日回来,本来还和和气气的和红蕊一起,打算在这池子中洗洗,解乏洗去晦气。却不想中途出去取东西的时候,有人告诉她红蕊与郑文私相授受。
还留了书信为证,信中写了红蕊与郑文背着她暗暗相会的时间,每一次都能和郑文来锦阳却不与她见面的事情对上。
而这次她找郑文定制的红绸,也只不过是为了给红蕊托底,打算将红蕊推的更上一层楼,再捞一笔银子,才如此打算的。
红蕊有孕,郑文便是打算弃路三娘而去,将路三娘存在他这里的金锭子都卷走。
郑文之所以被捉走如此慌张,也是因为担心路三娘的金锭子会被发现。
路三娘拿着送信人送信时一并送给她的匕首,果然发现自己藏在屋中暗室里的金锭子都不见了。
金锭子除了她,只有她相好多年的郑文知道,不然还能有谁。
她一时怒火涌上心头,才转过身去将红蕊杀掉。
“我杀了她,杀了她,老郑就还会回到我身边,他是为了孩子,才和红蕊那个小贱蹄子搞在一起的。他说过的,要和我厮守一辈子的,一定不是为了我的钱!不是!”
衙役只是按流程问话,没想到路三娘忽然歇斯底里地喊起来,眼睛里血丝布满,一点理智也没有了,头发散乱,俨然一一届疯妇。
“我杀的小羊羔子,早已经不止这一个,再杀一个怎么了!今日没了她红蕊,明日还有绿萼……不对,绿萼去岁便也死在这池子里了,哈哈哈哈哈。,都该死!在老娘的炉灶里面扒钱,还要抢老娘的人嘛!算什么东西!”
她恶狠狠地朝着那个池子啐了一口,便纵声狂笑起来,笑到最后声嘶力竭,几乎踉跄着向前走去,推开身后欲上前捉她的衙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边已经没有了生息的红蕊。
仰面躺进水池里。
水池里气泡翻涌,不管是谁来拉,她都要撕打逼的人放开。
最后在还留着温热的水池里,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衣裳,尘落水底。
外面闻讯赶来的账房老孙,本来是想与她商量戏楼往后如何走的,手上还拿着整理好的账册,可是进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路三娘的尸体了。
“她当初头一回来戏楼学唱曲的时候,也是一身白色的衣裳,只是那时候,她还年轻,我们也都还年轻。”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唏嘘,毕竟也是认识几十年的人,现在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不管这人清醒还是愚蠢,善良还是恶毒,现在都说不出什么糟糕的话来了。
老孙的情绪还是比较稳定的,起码没有像路三娘一样发疯,他一直是明哲保身的,就算是路三娘中间干了多少坏事,他都是只管记账从不过问,事不关己,所以才能淡定自若。
戏楼又被封住了,这一次是在这个夜里被永远封停。
最后一个来戏楼的人是明湘,在衙门的人将封条封上之后,张月君在对面一座更高些的小楼上,远远地从窗子里看见他的身影。
她轻轻朝上面挥了挥手,明湘也看见了她,只是转身关上窗子,那做小楼里传出一阵清扬的乐声。
“那座小楼,是做什么的?”
“是一家沈家正店,请了江南名伶阮秋生,不少秀才老爷都在这里听阮小姐弹琴,说是有当年方卿娘子的几分风范。”
耳边是送她上马车的衙役的回话,说起那个艺色双绝的阮娘子,带着几分想要见一见的向往。
之前年少的时候,在家中的院子里听官家与小厮说闲话。
酒色财气,是世间人人所求之物,求而不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许多人摸到些门槛便想要更多。
再得不到的时候,就是癫狂,剑走偏锋,求自己不应得之物,才会生祸患。
雨慢慢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一会儿就将街上的痕迹冲刷干净。
明湘手上捏着老许新熬出来的一碗药,看着碗里清澈的琥珀色汤水,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封玉将那解药送过去了?”
老许倚在那边能看得见弹琴的娘子的栏杆上,眼睛好像在看下面的阮娘子,但是已经走神许久了,明湘再问第二遍的时候,老许才回过神来。
“送去了,那人为了唐娘子安静,用了太多的醉梦,只能用蜉蝣根系煎水送服,还是不叫张娘子知道吗?”
醉梦用量过多,时间过长,虽闻石可醒,但时间长就会有残留,所以要用蜉蝣根系煎水送服才行,不然容易性情暴虐,或得疯症。
老许从山中回来的时候,想起那个背着背篓的人,特别像当年和他之前在妙缘阁的时候见到的孩子。后来才想起,方卿去世之前,收了一个徒弟,好像叫琼娘。
他不知道许多事情,还是将此事告诉明湘,明湘与陈应说过锦阳的案子,便将事情串联起来,若有谁会借着当年的事情做事,便极有可能是这个几个真正的苦主。
所以才派了封玉避开旁人将事情告知陈应。
明湘又送了一口温水进口,才闭上眼睛倚在榻上听曲。
“叫她知道,她便觉亏欠,知道做什么。”
老许看着他闭上眼睛倚在榻上沉静美好的样子,若不是今日才看见他将人虐打的血肉模糊,可能他真的会觉得这是个性情温和柔善的公子哥。
都是八百副面孔,怀王是,陈大人是,明湘也是。
一个两个三个,肚子里都装着九曲十八弯的曲折心肠,张娘子是聪慧,但是从不在打着弯弯绕绕做事,要什么都是光明正大地判断思索,再按部就班一段一段地做。
怎么相中她的,都是这样的。
老许在心里边说嘴,却从来不敢明说,明日他还得把北边的信回了,他还没想好说辞,怎么糊弄那边那个文质彬彬的狐狸。
他抱着药箱子在发愁,包间敲门框,外面传来人说话的动静。
“公子,有一个郎君叫小的送信,说是给许神医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那公子说,是长得最好看的或者是带着帷帽的,还叫小的捎个口信。……说,说……说下回公子如果真稀罕他家娘子,便最好当面说话做事。下回他不愿意替您冒领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