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浓，小南门石桥上那边的浴室院不远，张月君到时，刚好见那门前有灯笼亮起。
门前一个肩上搭着巾子的汉子蹲着，手上端着街上买来的粉，毫无形象地吸溜着。他见有马车停下，车上还下来两个瞧着身上就不像泥腿子的，那汉子面上带上欣喜，将手上的碗放下，颠了颠肩上的巾子过来说话。
张月君话不多说，将手上的令牌祭出来，只说是要查探，便二话不说掀开帘子，和方惊魁男女各一边地冲进去检查。
浴室院里面还没到人多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几个池子里面有人，但都是一脸懵，水池子清澈，一眼见底，并无异常。
张月君越找心头越凉，只能寄希望于方惊魁会有发现。
她从里面出去，视线与方惊魁对上，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眼中的希望凉下去三分，肩膀也坠了下来。
她正思索自己是不是有没有什么遗漏，只是这院中确实没有唐蓬安他们的踪迹，也确实没有能藏人的犄角旮旯。
那个老板自外面追过来，在一边委屈地絮叨着自己这里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又害怕他们搅扰了自己的生意。
张月君不信邪，她直觉自己猜测的并没有错。最起码吴四并不是无辜之人，就算是凶手不是吴四，必然也会是知情的帮凶。不然怎的，时时处处事事都有吴四的身影。
她打断老板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话，问他吴四最近可来过此处。
老板见她声音一冷，身边的方惊魁五大三粗地站在一边，一下子就缩了脖子，也不再絮叨了，老老实实地回答。
只是张月君没想到，老板说吴四已经不在他们这儿帮忙打杂，有小一个月没来过了。
吴四现在人还要邸店做工，应当现在还是在邸店中忙活，一直要到晚上夜深，所有的住客都睡下没了活的时候，才会离开。
张月君怕自己错过衙门中的线索，便叫马车往衙门里赶。嘱咐方惊魁一定要将吴四带到衙门，只是一定不要说是怀疑他是凶手，说线索推断有变，有事要细细问询便可。
张月君下马车，便正好赶上赵云轻也带着人回衙门，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跟班，大概是被被收拾恐吓了，现在老实得像鹌鹑。
不敢嚣张，也不敢像之前似的谄媚抱大腿了，老老实实，一声不吭，见着是张月君，眼珠子也不敢在乱瞟。
见张月君神色，赵云轻便猜出是并没有找到唐蓬安和妞妞，才回来打算找线索。
红蕊，路三娘和郑文因为暂时没有了嫌疑，赵云轻与张月君商议将人放出去，既然是冲着戏楼去的，便又可能会钓出新的线索。
她们现在正等着再详细盘问一遍，按着规制老老实实地再记录一遍，便能回去歇着了。
红蕊长得白净美丽，身子高挑，姿态妖娆，嗓音轻柔婉转，也不怪那些商贾老爷会相中她，拿钱将她砸成戏楼前院的红头牌。
虽然赵云轻之前嘱咐过不要苛待她们，只是牢里还是湿潮冷硬，待了几天不管是心情还是身子都是不舒服的。
张月君见他的时候，红蕊正拉扯着身上穿了几天的衣裳，倚在路三娘身边，和她娇声说着，要回去在戏楼院子里的池子里好好用要药草泡一泡，解解乏气去去晦气。
“池子？戏楼中也有池子？”
红蕊见着身后忽然有人出声，便被吓得一激灵，见是一个穿得素净的娘子，虽猜出是那个跟着怀王一行人代表宫中圣人的，地位比自己尊贵，但还是不觉得自己差在哪里。
她眼皮子一掀，敷衍地一见礼，然后懒散着声音回答她。
“娘子有所不知，戏楼里头的池子，便是小南门桥头的浴室院里边最好的池子都比不上，四面都是暖墙，就是入了冬日都是不冷的，也就只有路姐和给戏楼挣了许多银钱的娘子泡得。”
戏楼，又是戏楼，都是戏楼。
张月君闭了闭眼，脸上挂上笑来，尽量让自己的面色变得温和下来。
“那劳烦红蕊娘子，带我去看看可好，不知道，路娘子觉得方便不方便？”
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下来，但是在红蕊的视角里，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马上就会发疯的样子。
想起问自己话的衙役说，就是这样一个娘子将崔虎的酒局搅了，还被怀王护着。
虽然嫉妒她现在衣食无忧，地位尊贵，前途花团锦簇，可到底是底层混贯了的，还是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的。
收了自己脸上刚才不着痕迹闪出来的不甘心，收回了视线瞄向一边站着的路三娘。
路三娘被关了这许久，在加上这案子还没有定案，凶手尚未落网，就是戏楼被翻过来抖上一抖都是使得的，她能说什么。
只是想着戏楼若是还能保下一二，她只是留下手上的营生。
扯了扯面皮，就算是不愿又能怎么样。
“娘子若是什么时候要去，便直接去戏楼寻便好，我们什么时候都是不会推拒的。”
便领着红蕊自衙门中出去，颓唐踱步，与被带来的吴四擦肩。
吴四并没有对红蕊与路三娘多留任何一点的不管，像是有意地避免自己会看她们一样，只是抬脸，殷勤地问张月君。
“张娘子，是有什么事要问小的吗？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云轻已经吩咐了原本崔虎手下的人，叫他们听张月君的调遣。故而现在张月君说将人带到单独的屋中问话，便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办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张娘子这是做什么啊？小的有点看不明白。”
他面上懵懂，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样子。
张月君将与他有关的线索，挨个都捋出来。
“柳莺儿的尸体出现在邸店之事，是你在打扫三楼，见到郑文溜出小门的也是你；那洒扫的丫头死前在戏楼搬东西的时候，戏楼账房说你们见过；最初那个死的娘子，我问别的人都并不知道是个昌，只有你知道的那么多，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多的巧合？”
张月君与他隔着距离，但是吴四脸上淡然，好像听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面上没有一丝的慌乱。
“娘子说笑了，小的在三楼洒扫之后便下来了，所以才能在小门遇见郑老板的，那丫头小人和她众目睽睽之下见面，怎么会有机会下手？至于最先死的可怜人，是琼娘与我说的啊。娘子忘了吗？小人与琼娘交好，戏楼的事，才能知道许多啊，这是一开始，小人便与娘子说了的。”
大概是他的成算已经接近完成，就是他不出手，也会完成最后两个人的死亡，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关在这里。
他虽事事解释，但确实事实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与他有关，暗室之中，他好像是在窃笑的鼠。一直老实温良的脸上，露出癫狂来。
“娘子，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这不是好事吗？你身为女子，不都说您是最体谅女子辛苦的吗？不是说你心善吗？戏楼里面那么多女子，你看看多少都是被迫的，还有些死了，都无人埋骨！”
他和张月君的距离并不远，生硬一扬起来，便听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将这凶手所为，当成一场正义的行事。
“没了戏楼，一切都会消失。你们做官的不就是要有证据才能将人坐实罪名吗？还是娘子也是要无罪者顶嘴？若是如此，娘子便将小人捉走吧，事已成，小人就是在此处一辈子，也值了。”
他笃定张月君证据不足，他名声极好，在锦阳结了不少善缘，一开始都没有人查到他身上，这忽然被人捉走，怎么不会有传言。
张月君想到赵云轻所说的那人的身手，从腰间抽出匕首，一个纵身上前，将匕首递到他颈间。
却见吴四一点反应也没有，并不是习武之人。
刚才问崔虎的手下的人，也并不知晓有这样一号身手极好的人，不是吴四，也不是所有的。
还有别人，另外的同伙！
她手上的匕首还没有放下，便听见外面有人来。
“陈大人，张娘子在里面呢。”
是陈应，之前张月君与方惊魁去找唐蓬安的时候，他去找琼娘，顺带将送琼娘回家的红隼也带回来。
“娘子不要！”
见张月君的匕首就抵在吴四的颈肩，琼娘带着淤青的脸上露出惊慌来，拦在吴四的身前。
“娘子，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认罪，我知道，我知道唐娘子她们在哪里。娘子别杀吴四哥。”
吴四见她来，看着她脸上的淤青有些愣。
“那些畜生又打你了？”
琼娘只是哀哀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将身子伏下去，哀求着。
“娘子身边能人辈出，我那位逃着的友人若是被追回来，千万不要为难，他虽有武艺却也是可怜人，都是琼娘支使。”
吴四想要说话，又被她打断。
“娘子，琼娘自知有罪，但戏楼罪孽更深，路三娘与郑文手上都有诸般血案，都是逼良为娼，还有草菅人命，将人玩虐致死的事，不知道，够不够将戏楼关停，将罪首处置的？”
她的眼中闪出和最初张月君见她时不同的神情，坚定，执着，无畏。
“按律，自然是，若严重，罪当诛。”
“唐娘子和孩子安好，娘子放心即可，只是不管是我等还是路三娘，都还请娘子，秉公执事。”
她重重地磕在地上。
外面一个人影跑进来，是赵云轻派去看着戏楼的人。
“娘子，红蕊在戏楼的池中死了，血流不止，一尸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