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都城之中,市井之中亦如往日热闹非凡,百姓乐业安居,说书人也有了新的故事可讲,瓦肆之中流传着南梁国主,与其宠妃俪夫人之间的深情厚谊。
“南凉国主桑乾,与俪夫人情深义重,每出行宫游乐必携之,庸城破,国主心忧护城将士,又在降后以命护夫人不被欺辱,可谓是感人至深。”
一队人马自城外驶来,宫内的使臣来接,将人迎进重重宫墙之内。
那为首的马车里,坐的正是那对落难鸳鸯。
桑乾颓然坐在里面,任由车马摇晃,将他的身子带的东倒西歪。
俪夫人在他身侧,咬紧下唇,坐得挺直
“君,就算存死志,也要最后为我南凉百姓求恩典,一国之主食百姓供奉,没护住基业也罢,不该叫更多的人殒命了。”
桑乾听着她说话,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南凉朝臣和宗室最先入宁国,还有很多兵士未曾整顿完毕,要押送到宁国来。
要最后为他们打算一次了。
他到了宫城之内,被人领着从车架上下来,他的母亲病重,已经被安排到一处闲置的宫殿歇息。
他还要领着身后还活着的朝臣,赴这一场为了南凉的悲剧而庆祝的宴席。
鼓乐之声越来越近,桑乾重新将自己的脊梁挺直,面上粉饰心中的颓丧,身上没有什么光彩夺目的配饰,只端着一身的仪态,叫人看出他曾经也是一位国主。
殿内灯火明亮,人影憧憧,在他心中却更像恶鬼满室,要在他身上榨尽最后一滴血液,他只能护着手中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可怜地寻求宁国的国君高抬贵手。
宁国的官家最是仁善,当然愿意高抬贵手,给南凉的臣子和兵士优待,自能安抚人心,南凉的百姓日后是宁国的百姓,又怎么能任由愤怒怨恨在他们心头滋长?
一些微不足道的甜头,抚慰民心,总好过激起民怨,更何况他还有近二十万兵士远赴南凉未归,激起民怨,将那兵士折在那里,倒是得不偿失了。
可赵云轻见那俪夫人貌美,知她是桑乾最爱的夫人,相传物资曼妙,无人可比,便叫她献上一曲。
俪夫人并不想像低贱的舞姬一样献舞,哀求地看向她最后的依仗,可是桑乾并未看她,她了然一笑,提起裙摆上前。
舞姿清绝,面容姣美,看得殿上人都直了眼睛。
她停下身影,桑乾都不敢抬头再看她一眼,哀然一笑。
可笑她刚才还催他清醒,却不想,不清醒的人竟然是自己,他爱她,却更爱他的子民,失去权力,现在她就是一个可以用于交易的玩物。
她逝去眼角的泪珠,忽然懂得了当初为什么他要投降,还要顶着不想叫她受辱的幌子,毕竟情深,总比懦弱好听许多。
他日史书载,还可以说是她祸国。
外头的数万将士悉数被杀,垒成景观,她现在,也要被他交出去了。
她身上绸衫是清浅的素白,昂首转身朝着昏暗的殿外走去。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关中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
她转过身,看店内通明灯火,决绝地一脚迈出殿外,守卫的兵士亮出刀剑,她用脖颈迎上去,血洒当场。
天上落雨……浇了两地。
庸城也在下雨,不是宁国都城那样的潮润的细雨,而是倾盆暴雨,整座城池静默,除了兵士甲胄相撞的声音,无一处有人声。
张啸玉与张月君陈应三人立在瓮城的城墙上。
张月君看着瓮城之下重重叠叠的尸体,和冲刷不净的血迹,嘴上现出一丝嘲弄的笑。
“愚蠢至极。”
官家远在宁国都城还不知,南凉如今已经乱了套。
眼前残象,不过是齐开济病急乱投医,正常人脑子被屎糊住,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张月君将手中酒浇在瓮城之中,酒坛落在下面的青砖上碎裂,风灌进城门口,似乎是这数万冤魂在哀泣。
“是时候了。”
在这半月之间,张啸玉数次想要率军出庸城,都被张月君拦下。
齐开济扣下南凉军的安家费,南凉军与宁国押送的兵士发生动乱,张月君拦着,齐开济派了白孟府出去;
白孟府败军而归,南凉军叛乱推迟醒为将,张啸玉欲出兵,张月君拦着,如今已经有三洲四十余县的南凉守军响应,张月君拦着;
如今齐开济被叛军的架势吓到,怕庸城内的降军暴乱,将人赶入瓮城全部射杀,张月君终于要从庸城出兵了。
可张啸玉心中忽然升起了对张月君的不理解。
“我们若早些从庸城出,带着他们一起,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在空旷城墙之上,背对着张月君。
“为什么,我们本来不就打算要鼓动庸城的兵士一起平叛,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所有事情,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才走!”
他忽然扔开手里的伞,隔着雨幕冲着张月君大喊。
陈应在一边沉默地站着,他也有些不理解,但是他觉得张月君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可是接下来,张啸玉的话刺得他睁大了眼睛。
“你为了重铺你的青云路,就这么冷血地看着他们死在这里,看着那些无辜的百姓被裹挟吗?你的良心呢?你曾经的仁爱呢!你还是……我认识的柳如意吗?”
张月君本来背对着她,要起身下城墙而去,听见他在身后怒吼,才缓缓转过身来。
眼睛里看不清是雨还是泪,只轻轻扯开自己的嘴角,他情绪上涌,她解释也不会听。
“我已不是柳如意了……你好好回去冷静一下,明日详谈。”
张月君走下城墙,陈应拍了拍张啸玉的肩膀追了上去,陪着她走过无人的街巷,走回那处暂住的宅邸。
“是我忘了分寸,我不是柳如意,身上也并无官阶,他却总要听我的意见,是我逾矩了……”
张月君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肩膀,伸出一只手,去接屋檐下落下的雨珠。
陈应蹲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说。
“民心一,方才四海齐,我们进城,齐开济便屠尽守军又做京观,他横征暴敛,夜夜在国主寝殿欢歌暴饮,我们便拦不住,扣下凉国军士的安家费,我们也阻挡不住。”
“南凉民怨要平,有人反叛必然有此一遭,不然南凉百姓一腔怨怒何处宣泄?若庸城内三万俘兵忽然反叛,就现在齐开济领下这军纪散乱的样子,你敢想吗?”
“若我想,我可能以权钱为饵,诱其与叛军开战,可最终,还是会叫他们死在战场上,但我们做不了这个决定,主帅是齐开济。我们要一个最最合理的理由领兵离开庸城。”
“也必须在离开庸城之后,保证留在庸城的宁国兵士不会有危机,以防我们腹背受敌,所以这些俘兵必须处置。”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若真的心狠,大概就叫你们冒着风险,领这些俘兵出去平定叛军,然后呢,齐开济还会活得好好的,没人去追问叛军为何而叛,南凉的兵士死去,也没人知道安家费被克扣,被怀王粉饰太平。”
“南凉的财富落到怀王的口袋,经受痛苦的痛苦无人知,德不配位的人权钱两收……我们,还有可能会被扣上勾结叛军的帽子,被怀王铲除异己……”
她一直说着,手上的雨水在手心聚成水洼,她张开指缝,便流下去。
身边的陈应并没有开口,却是张啸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本来只是想去找唐蓬安,却不想听见这番话。
“我没有因为你给我意见,只是……见他们无辜赴死,有些难受……”
这边还没再解释清楚,便见王秋意横冲直撞跑进来。
“不好了将军,本来迟醒反意不重,甚至偷偷将亲眷送回鹭州老家,可是……”
王秋意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在喉头哽了许久才说出来。
“齐开济,派白孟府将将其全家屠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