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君的腿伤处理起来不算麻烦,老许和唐蓬安都在,只要好好将养,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唐蓬安和老许都说没有什么问题,那应该便只是因为休息不好,才会一瞬间眼花吧。
上好了药,身边就只剩下陈应陪着,整个空间里,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
陈应自责地坐在床头,握着张月君的手,指尖冰凉。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
他知道不能多说,只能焦虑地闭了闭眼,将她的手轻轻抵在额头,似乎这样就能找回一些力量。
“你不愿回去,他们也不想叫你回去,便不会挑明,只是会像今天这样罢。但是怕就怕,不光是冲着你来的。”
当时确实是他们这一侧的刺客更多,看起来像是和禁军打在一起,可主要的目的就是想杀掉陈应。
怀王那边的虽然也不算少,却只是轻轻挑衅了下便离开,刺客几乎没有死伤,这是更像是试探。
而且现在刚刚驶出京畿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算上报,再派人来寻,多半也是什么也找不到,想来是早早准备,根本不是临时起意的水匪。
“只是这回失手,实在伤得冤枉,只是得快些养好,回去的时候,也好不叫爹娘担心。”
张月君自己打趣自己笑笑,和陈应说起之前在栾城武学的事,也不知道家中怎么样,屠户虽然颇有家资,也有存粮的习惯,但还是不免担心。
“不会有事的。”
身后敲门的声音响起,是方惊魁,来叫陈应去怀王那里一趟。
但是陈应走后方惊魁并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倚在门框上远远地对张月君说着。
“娘子,你觉得怀王是什么样的人?”
张月君已经坐起来,背靠着床沿,她盯这床上木刻的花纹。
肆意弄权的卑鄙小人,皇族的纨绔浪荡子,是害死她父亲的仇人……
或许还有别的身份,若他真的是伪装,是为了宁国百姓,是为了宁国国运,她也敬他几分。
国事和私怨,她都念,只是最后,要分开算。
方惊魁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的立场一致,却总是剑拔弩张,抓住门上的木柄,缓缓将门阖上,一声叹息夹着一句话从门缝里挤进来。
“娘子小心柳大人。”
张月君张开的十指渐渐收紧,身上盖着的薄毯被攥起褶皱,所有人都告诉她要提防自己的兄长,但是他是兄长啊。
可是兄长眼中秋雁是犯过错的女使。
他不信秋雁。
她觉得眼睛发烫,想不通,打算自暴自弃一小会,躺好了闭上眼睛,努力地逼着自己睡着。
船上的没什么事的人都在休息,只有轮值守卫的禁军还在船上站岗。
陈应的迈步走在船上,发出声响,一路凑到另一半怀王的居处。
他从没有和怀王有过任何单独的直接接触,关于怀王的事,都是从张月君或是白仲羽口中得知。
张月君有多恨怀王,白仲羽就有多敬爱怀王。
白仲羽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怀王是顶天立地的君子,说他见识广博,说他不怒自威,说他能文能武,只是为人低调。
他就好像一个神秘的多面体,在不同人眼中,几乎没有重合的部分,露出来的没一面,不像是真的。
故而陈应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许当年北地之事,和他所知的有什么不同,或者像太后所说,他又到底,有什么苦衷。
敲门之后,将门推开,怀王正做在对着门的案上。
他面前是一局棋,张月君之前教过他下棋,所以能看懂一些,眼见着白子马上就要赢了,只要再落一步,便是黑子失败的结局。
“陈詹事,今日是本王与你第一次单独见面,想必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已经对本王有了不少的了解。”
他的眉眼之间的间距比较窄,所以看起来有些凶,眉心就算不拧在一起,也隐隐有一条浅浅的纹路。
等陈应走进,又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
“不如陈詹事说一说,他们都是怎么说本王的。”
陈应盘腿在他对面坐下,坦然地与怀王对视。
“玩物丧志,色令智昏,藐视礼法,任人唯亲。”
怀王摩挲着手上的棋,左手抓着一只黑子,右手抓着一只白子,很欣慰地笑起来,只是目光幽冷,笑意不达眼底。
他将这两枚棋子分别置于棋盘两遍,又靠在一边的凭几上,悠闲地理自己的袖子。
“那陈詹事,以为本王是什么样的人呢?”
怀王眼睛盯着面前的棋盘,并不在意陈应的脸色如何,撑起一条腿,一点皇家的仪态都没有。
陈应双手放于膝上,直视坏王的脸。
“表里不一,深藏不露。”
怀王坐正了身子,笑出声来,笑声不大却颇有质感,抬眸间通身放浪的气质消失不见,气势像山一样压过来。
陈应不没有一点的畏惧,肩膀平直,依旧如刚才一般端坐。
环境安静,只有窗外微微响起的风声尚存,恍若天地间的一呼一吸,和船破水而行的声音呼应,松解了空气中的紧张。
“陈詹事,选吧,黑子白子都行,走下一步。”
陈应不懂棋,可是眼前齐棋局,他可以选错,但不能不选。因为他就在局中,可以走错路,但是没有人敢不走。
他伸手执起白子,落在他能赢的地方,然后不卑不亢地坐正身子。
陈应本以为怀王会执起黑子继续下棋,却不想他直接将棋盘之上另外一颗关键的白子换成了黑色。
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时之间,棋盘之上的局势瞬间变化,原本已经置于死地的黑子,一瞬间生机活现。
白子变黑,那黑子也能变白。
棋盘效时局,只是局中人不总是一副面孔。
“不知道,陈詹事这步棋,会不会变色,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变成王子,争夺汗王之位,再与宁国,刀兵相向?”
怀王把玩着手上换下来的白子,说话直接干脆,每一句都在陈应的意料之外。
但是意外地,他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紧张惶恐,反而是十分平静地接受。
至于会不会争夺汗王之位,会不会转变立场,是他从未想过,也不愿意的事。
他低下头,无声地笑起来。
怀王已经将手中的白子,越过整个棋盘放在他面前,皇室专用的白子,透光如玉,颜色柔润,形状统一。
就如同天上月,是银盘一轮。
“下官娘子在何处,下官便在何处。娘子若不在,陈应便不在。说来不怕王爷笑话,陈应并无凌云志,有志向的,是下官娘子,陈应,只是一个没志向的小人,为了配得上娘子,才坐在王爷身前。”
陈应将那枚被放在身前的棋子,和在一边没下的棋子放在一起,一边将话说开说尽。
怀王的右眼皮没有预兆地跳了一下,但是他一时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腮帮子鼓了两下,才从袖口掏出一张小小的图画。
大概只有巴掌大,好像是哪张纸上面撕下来的边角料,上面画着一个白色狼头。
“陈詹事既然没什么高远的志向,那么还请小心着自己的小命,别哪天连累了你家娘子。你异父异母的兄长,一点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譬如,今晚。”
这个狼头陈应见过,之前羊临将乌和洽派来的杀手买进军营,当时带了一个匕首,那匕首上就有这样的一个图腾。
“这图腾是乌和洽母族的图腾,今晚来的,就是他们的人,船是宁国船,大概,也有宁国人吧。明日在祥安县停船,趁着补充物资的时机。陈詹事,我们一起下船一趟,去……祥安的醉春楼,听个曲吧。”
陈应自然知道,听曲当然不是为了单纯地听曲,而是为了诱蛇出洞,但是只留张月君在船上,他是万万不愿的,她还受着伤,没人守着可是不行。
他正要开口,便被怀王伸手打断。
“不用担心,方大侠留在这,还有我的暗卫红隼。”
怀王轻轻的拍拍手,一边的窗上人影一闪,一个窈窕的身影从狭窄的窗缝中一跃而出,面上蒙着一个黑色的纱巾,一身红色劲装外,罩着黑色外衫,身材火辣。
她朝着陈应拱手,然后又是两下看不清的操作,一下子消失在陈应的面前。
看着怀王自信的眼神,陈应心中不由得闪出许多恶趣味的联想,然后微微撇嘴,似是而非地回答。
“果然很厉害,不愧是王爷的暗卫。下官听凭王爷吩咐,但是可否借王爷的手,在醉春楼点两份酥油鲍螺赠给下官,这点心都说祥安醉春楼的最好。”
陈应脸上的不卑不亢,也不知道都哪里去了,原本握着白子面色冷峻的样子消失无踪,平白地身上拢上一股子市井气。
怀王看着他的眼神复杂,只是想起那人喜食甜食,便气急败坏地挥挥手将人赶走。
这下此处便只剩下怀王一个人,他将棋盘上的棋子气急败坏地胡乱丢进盛棋子的匣子,平静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从袖口抽出一张缺了角的画。
手掌轻轻抚上,他明明记得带了写字的宣纸,只是再找却哪哪都找不见。
明日先要买几刀宣纸才好。
【作者题外话】:放假结束了,什么时候才可以不上班……人为什么要上班。
可能又很难保持五千字更新了。
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