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际星斗渐现,京城的街巷上蒸腾着烟火气。
乔家正店周遭绕着熙攘的人流,跑堂的小二端着手上的托盘在店里来回跑,肩膀上搭着的汗巾已经半湿,店门口车水马龙,一如往常。
“大人吩咐了,若有人那令牌来问,便是假的。账册小的已经藏好,定不会有人知道在何处,下回大人来便奉上。”
“好,你便在此处等上一等吧。”
二楼的包间里坐着河岸码头司职的小管事,他实在没做过这么重要的差事,紧张地在包间里搓手,期待着事成之后的赏钱。
东摸摸西看看,期待有朝一日,也能领着家里的婆娘来此处吃上一顿。
乔家正店四周与内部都铺了暗线,只要那人一出现,便会被立即捉住,今夜一定能成。
他希冀地推开窗子,朝外面热闹的街上看,只觉得自己曾经从来没有像这样好好欣赏过京城的夜景。
高高挂起的灯笼照亮行人的脸庞,远处的河道上挺着华丽的画舫,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这边羊临刚刚从小院里出来,从巷子里出来,钻进人流里,不多久就已经走到乔家正店附近,微微抬头,便看见那个小管事支开了窗子朝下看。
四面换视,果然发现了几个可疑人,脚下都有功夫,但应该不止他看见的这几个。
羊临满意地转上一边的桥头,顺着人流朝另外的一个方向走过去。
可是还没走出多久,就被一个黑壮的汉子拦住,不是别人,正是方惊魁。
“方大哥,好巧啊,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羊临很自然地和他打招呼,但是方惊魁的面色肃然,和当日在陈应的小院时的风趣幽默的样子完全不同。
“不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方惊魁伸出手扼住羊临的手腕,另一只胳膊勾在他的脖子上,羊临的要比他矮上半个头,力气又没他大,很快就被他挟制着拐到一边的暗巷中。
左右无人,只有他们两个在这巷子中,街上行人的喧嚷好像隔在另一层天幕之下。
方惊魁此人并非善茬,他既然能在江湖上一个人混下去那么久,就足以见得是个厉害角色,若是他真的动了杀心,羊临现在只有一个人,绝无可能活着出去。
羊临的额角渐渐渗出冷汗,空出来的那只手悄悄摸向身前,却被方惊魁一把捉住。
“别搞小动作,我又不是眼瞎耳聋,看得见你别在腰前的小匕首。”
说着一把把羊临撒开,丝毫不担心他跑了,从身后抖出一截绳子,将羊临的手腕捆住,拉着露出来的一头绳结,牵着就要往另外的小巷子里拐。
巷子更黑了,也没个灯笼,只能勉强分辨两侧有没有障碍物。
忽然前面走着的方惊魁脚步一顿,只觉耳后生风,一个闪身便听见利刃破空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去,又扎进前面的地面上。
又一扭身躲过后面接着就朝面门扑过来的一拳,方惊魁咒骂一声,向后一跃,伸手勾住墙头,翻身蹲了上去。
“你们都闲等着老子出丑,坏的很!”
他话音一落,又是三人从两边翻身而上,将前来相救的暗探,连着羊临一块堵在狭窄的巷子角落。
羊临的手还被捆着,还没来得及解开,一个没站稳半栽在地上,只看着眼前高矮不一地围着的几个人影,便摊平了倒在地上,朝着一边还戒备着打算伺机冲出去的手下说着。
“别挣扎,打不过,等死吧。”
他脸朝上看着天上悬着的月亮,又刚好被低下头的方惊魁挡住,黑黢黢的一个人影,分不清五官,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口闪亮的白牙。
“嘁……”
这牙亮得真晃眼……
他们被捆了拽进其中一个小院,没有了墙面的阴影遮挡,月光倾泻下来,便看清了那三个黑衣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看着像小孩,都带着没有纹路的面具,看不出一点特别。
将人领进院子之后,这三人便又四散离开,但是羊临清楚得很,他们只是重新隐在这院落四周的暗处,警惕着周遭。
他面前的屋门打开,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方惊魁看见那人出来,便双手环胸抱着肩膀倚在一边的墙面上。
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走近了羊临,转了一圈。
“赤蛮,什么时候手也要伸得这么长,管起宁国的朝政了?”
面具后面传出一个男声在问话,羊临总听着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是乌昙公主,还是那两个还在争斗不休的王子?”
羊临打了个哈欠,举起已经被捆在一起的手蹭了蹭有点痒的眉毛,然后掀起眼帘盯住那个面具之下露出来的眼睛。
“谁也不是,我们不是赤蛮的人。而且咱们的目的,不都差不多么……你们也想要那个账册。”
要他们是账册的主人,应该早在乔家正店那边就将他控住了,而不是把他拐进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暗巷里问话,更别提方惊魁还在这里。
面具下面的人笑起来,便也不再绕来绕去,后退了两步之后站定。
“你们手脚很麻利嘛,比我下手还要快,账册都到手了,还逗得那些个蠢货在乔家正店等。所以,账册到底在哪,你们拿账册,到底要做什么!”
他抽出腰侧的短剑,将剑架在羊临的脖子上,剑刃锋利将他露出来的脖子压出一道红痕。
但是羊临的眼中丝毫没有惧意,压根不会说出什么,只是挑衅地对着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感受着脖子上面的刀刃又要向前一分。
果然,没一会儿,一边抱着肩膀的方惊魁忽然出声,手上是他背在身后的那口刀。
“适可而止。”
戴面具的男人“嘁”了一声,才将手上的短剑放下,坐在对面屋前的台阶上。
“张娘子也真是的,下手比谁都快,上头还不让我欺负她手底下的人吗?明天还要去咸平楼交差,总之不是你去见。”
短剑丢到羊临面前,叫他捡起来将绳子割开,一个筒子丢到羊临面前。
羊临捡起来,拔掉塞子,发现里面是一卷信纸。
“我家主子叫我们捎给张娘子的话,一会儿我们还要去乔家酒楼一趟,还得谢谢你们把那帮蠢货骗过去。”
带着黑色面具的站起来抻了抻腰,一个口哨吹响,叉腰推门,拍了拍方惊魁的肩膀,就又踏进那个巷子里。
那个带着面具的女子跃上墙头,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又跟上外面人的脚步。
远远的传来问说话的声音。
“不是说赤蛮的探子各个矫健武艺超群吗?怎么这个像个鸡崽子一样弱?”
羊临听了努努嘴,不可置否,领着自己手底下的人绕出这个巷子,继续朝自己要去的方向走。
今天张娘子吩咐的事还没做完,虽然这事不怎么厚道,但是他觉得做得对极了。
方惊魁倚在院子门口,看着他们两边的人都远走,才把自己的刀背上,跟在他们其中一队身后走了过去。
今夜热闹了,明天早上上朝的时候才更热闹。
翌日,天还没亮,张月君就穿戴好了和陈应一起入宫,陈应去上朝,张月君是去见宫里的大娘娘。
太后也早早就醒了在懿安宫等她,两面点着的烛火映得太后的脸精气神很足。
“秦家库房着火你知不知道?”
太后坐在椅子上,手里捻着一圈佛珠,眉毛微微挑起来,嘴角向上,掩不住得欣喜。
“妾,知晓。”
太后的表情又多放松自然,张月君就有多笑不出来,她跪下行礼,双手将昨日收到的筒子,连着里面的信件一同举国头顶。
太后依旧笑着,看见这东西反而更开心了几分,伸出手接过,轻轻地打开。
她指甲上的颜色几乎已经褪干净了,因为刚刚起来,头上只是简单地盘着头发,并没有戴上什么首饰,拿出一张,念上一张。
第一份,是白家子弟中已经被贬黜,或者永远没有可能再触及权利中心的人,他们都是如何被惩处的;
第二份,林裕昌在朝中的势力到底有多少,甚至包括在各地方中的关系都有标明;
第三份,是关于柳如风的……
关于柳如风和林裕昌一起做下的一些事,包括,江南盐祸……还有白老将军之死。
“还请太后明示,这些事,几分真假。”
张月君之前还觉得自己算计得并没有错,她一步一步地和陈应慢慢靠近了权利的中心,慢慢接近了自己以为的真相。
但是现在,她感觉自己好像落进了一张网子,虽然不是专门为了她而设的,但是她恨的,她在意的,她敬佩的人,都在这张网子里。
每个人都伸手,将这张网,织得有天那么大。
“你来问本宫,便要信本宫。本宫告诉你答案,你就要帮做本宫些事,当然,也不会亏待你。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所以给娘子一些时间无妨。一刻钟之后,我们好好聊。”
刘嬷嬷扶着她,往屏风那边走去,一直走到内殿,坐在妆台前。
太后看着那盆茉莉,目中满怀思念地触碰那朵花苞,最后闭上了眼睛。
那盆垂丝茉莉已经被养死了,被这深宫,也被女子一生被安排的命运,被那个人自以为是的深情,还有前后左右深不见底的被消磨的时光。
她准备太久了,现在,怎么不算良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