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微微泛白,但是懿安宫里并没有多出一丝热意,茉莉香枝枝蔓蔓地被吸进鼻腔,慢慢地,她陷入困顿的脑子里终于扯出一点清醒。
一双有些旧的鞋子出现在张月君的面前,她抬起头去,看见太后垂头凝视她,珠翠满头,金玉缀在发丝之间,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哑了嗓子,目光坚定,纵使那个答案,或许会颠覆她原来坚持的一切,但是……她不愿眼前遮了迷障一样地活。
“我,答应。”
太后满意地笑起来,将她从地上毫不费力地拽起来,就好像捡起一块石头一样的简单。
懿安宫内殿,所有的奴婢都被遣了出去,刘嬷嬷也在外面站着,屋里只有太后和张月君两个。
冰冷的砖瓦和各种没有生命的物件,塞满了殿内的边角,富贵太过喧闹,渐渐震聋了这偌大宫殿的耳朵,听不见其他细微的声响,就连老鼠也不愿意进来光顾。
与此处的静完全不同,昭明殿前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文臣的唾沫满天飞,武将的拳头攥得像石头,真正手握最终决定权的人坐在最高处,头一次撕掉了仁善的嘴脸,冷漠地看着他们的争吵。
“太子,你怎么看。”
原本太子揣着手背对着身后的朝臣,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父亲,忽然被问到,根本不觉得有多突然,倒是昭明殿瞬间便静了下来。
“既然东西丢了,如此争执不休无甚益处,根本不在是谁看护不力,谁监察不周,而是这次被贪墨的钱粮在何处,到底是落入谁之手,又将何处去,民之膏脂,岂可一家独肥?”
太子慢慢转头,和一边的赵元朗对视,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好像立马就能将他吸进去,再也出不来。
赵元朗忽然心头生出惧意,左边的眼皮猝不及防地一跳,震丢了他所有的镇定。
昨日,最后一批转运的东西已经完全被转运到暗处的仓库,就等着买家将货买走。
码头的管事却找上底下的人,说果真有人盯上了码头,伪装成他们的人之后,还将人约在乔家正店。
本以为是鱼儿咬钩,便在乔家正店做足了准备,将发现之人就地扑杀在乔家正点。
可却不曾想,一直等到过约定时辰许久,乔家正店的人渐渐稀了也没等到,反而是那码头的小管事,在他们的人围追堵截的情况下,依旧被掳走,今日,还被带到了朝堂上来。
只是好在他根本不知道给自己钱财,偷偷运这批货的人究竟是谁,账册也没有落进这些人的手中,所以他还能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站着。
赵元朗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袖口,微微侧身去看在一边昂首站着的外祖,忽然又多了几分底气,祖父还在,会将这一切都摆平的。
朝臣站得规整,陈应立在靠近太子的位置,微微转过身去看那个小管事。
河岸码头的管事,不就是羊临他们三个在做活的地方吗,他们说闲不住,才在码头找了个活干,还有昨夜。
羊临昨夜出去了一趟,很晚了才回来,今日张月君也是和她一起进宫,他原本还以为只是太后昨日吩咐,现在看,应当不是那么简单。
看着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的氛围,陈应心头担心更甚,心神不宁地站在这些人之间,恨不能马上就出现在张月君的身边检查一下她是不是安全。
身后一声通报,一个身影逆着殿外的朝阳走进殿中,神情轻松恣意。
“皇兄也不知臣弟今天来得迟不迟。”
他一身的浪荡气,朝中的臣子无不心中鄙夷,他何时来,便何时不合宜,原本碍于怀王是皇室的身份,还有白老将军的庇护,都还会忌惮他。
现在在这帮朝臣看来,他不过就是一个嚣张过后被扒光了毛的锦鸡,也就只剩下一身嚣张的空架子要敬着罢了。
“时机恰好怎么算迟呢,恰眼下众爱卿因着地方转运钱粮丢失一事争执不休,不知皇弟有何见解,为朕解惑?”
官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之前见惯的温和表情,坐在龙椅上慈蔼地瞧着底下的已经站定的赵云轻。
“啊?丢了东西,找回来便好了呀,难道不成吗?大人们都比臣弟清楚,难道是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赵云轻的语气轻巧,就好像丢的不是一批粮草,而是卖菜的王婶家里丢了一捆菜。
但事情的本质就是如此罢了,丢了的东西,不就是要找到去处嘛。
问责,早晚都要问的,只不过不是任由他们乱七八糟混淆视听,而是一针见血地,直逼罪首。
二皇子在一边轻轻嘘了一口气,庆幸着草包皇叔并没有提到问责的事情,反而轻松许多。
但是林裕昌在一边却略有深意地微微转了眼珠,后退半步站出来拱手对上言。
“怀王所言与太子之言不谋而合,当务之急,势必是将这丢失之物寻回才是正理。且宫中圣人寿宴在即,太子殿下手中诸事繁杂,难免劳累。此时情节严重,势必要寻妥当之人,担此重任。”
官家坐在上面,微微阖眸,似是有些累了。
“那林相觉得谁更合适?”
“禁军都虞候白孟府自南下战后,一直因伤病于家中赋闲,臣以为能当此重任。”
林裕昌的话说的公允,举荐之人并不避讳白家之人,何尝不算公正,无论怎么看都是清正之极毫无私心。
陈应捉着手上笏板,耳中听着他们在朝堂之上打太极,最后定出了他意料之外,却又记得甚是合理的结果。
明面上白孟府是白家之人,是怀王的党羽,但陈应清楚得很,自南凉归来之后,白孟府已经与怀王离心。
散朝之时天已经大亮,他才恍惚这弄明白今天怎么就忽然争执起来。
原本便是查出东西的去处变好,林相一句话就将事情混淆,变成了此时是谁的责任,开始还是地方监察不利,还有厢军和地方禁军护卫不周,又变成了文臣与武将之间的互相推诿指摘。
太子所言虽然与怀王那看似插科打诨的话大致相同,但是却暗藏锋芒,暗指有人欲吞民之膏脂,但怀王所言,便是目的性明确,直接抛出眼下应当作何事。
虽然林相在殿上,最终掌握了主动权,将这件事落在一个与怀王或太子关系密切,却并不牢靠的朝臣之中。
最终却仍是达到了目的,不管怎样,都是要找出这批东西最后的去除的。
早晨的阳光虽明亮,一下便照亮这天地间的食物,可是却并不过分刺眼,清冽的光倾泻下来。
他却更迷茫了,怀王,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之所为看似毫无章法,却总是落得向前一步,看似胸无点墨,却不得不叫人怀疑灵机暗藏。
细细想来,京城之中所有对于怀王的描述,都是没什么实际证据的,而且就连他好赌好色,细细琢磨也很不寻常。
他好色,家中妾室成群,却除了张月君,多半都是被家中父兄为谋权利献上来的,到现在,也都渐次因为各种奇怪的因由死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家中也没存量了。
说他草包废物不务正业,但是那日在安奉县交手,怀王并不弱。
陈应一边向前走,一边觉得细思极恐,只想着快些朝着宫外走,快些见到张月君,好将今日猜想与她说明,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是怀王的声音。
“陈大人。”
陈应顿住身形,便听见身后慢慢有人追上来,怀王靠近他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听见的声音问他。
“陈大人是效忠官家,还是宁国的官家。”
效忠宁国的官家,便是不管谁在那个位子上,他都会拥戴,尽心尽力,若是官家,便是某一个特定的人,他效忠的便是那个他认可的官家。
他只觉得脖子僵直了,听见怀王轻轻笑起来,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向前阔步走去。
那轻蔑的眼神,叫他心头微跳,又是那种感觉,感觉自己还有许久才能追赶上的距离感,那种一眼被人看穿,可以被捏扁揉圆的被动。
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不敢说出这个答案的怯懦吗?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是惧怕这个答案?
他好像是一个准备下注的赌徒,怀王已经下好了注,开始设局,而他还抱着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在犹豫将注下在何处。
太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声音沉闷滞涩。
“皇叔他明明和本宫同龄,但是本宫看不透他。他在帮本宫,但是本宫不敢全信,陈大人,敢吗?”
他们一直肩并肩走出此处,他们都不说话,心里面却已经想了许多,一直到走到宫门前,陈应看见太子车前被套住的马,心里有了答案。
“信。”
马或许是被套住了,才驾着车厢向前走,诚然缰绳握在谁的手里,都要向前走。
但是若道路陡峭不平,驾车人的技术不好,马车便会或颠簸,或翻车。
太子的路不知道有多窄多陡峭,但起码驾驶技术,要远远好过二皇子。
因为二皇子身后,还有另外一个手握着缰绳。
太子的车架远走,他转身看见了缓缓步出的张月君,她头上簪着一根他从没见过的金钗,失魂落魄。
他们只是对视一眼,陈应便察觉出她状态不对,正想向前走两步牵住她的手,却发觉她两眼一翻,晕死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