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在床头,刚才那略显自嘲的挂在脸上,如今只剩震耳欲聋的沉默。
她的眼神如同困兽,虽四肢被缚,却依旧血性钢骨不减。
“柳如意,若你是柳如意,我岂不是更要敬你而远之?”
他眼眶微微发红,声音里是隐忍的恨意,听着门外那个踉跄的脚步走远,起身送客,显然是不想再与张月君在一个房间待下去。
张月君痴傻十余年,定不知道镇北军副都指挥使,但陈应也不愿相信她是柳如意。
若她真是柳如意,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满胸愤懑,将父死母亡的悲痛迁怒于她。
张月君没有立刻就走,见他情状,反倒有些无地自容。
“抱歉,是我轻贱你了,只是……你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哪天离栾城而去,拳脚尚可,换个没人知道你的地方,不至于过的这样贫苦。”
陈应回味她的话,坐在院子里的破石凳上看着晦暗不明的天色,猜想天上宫阙几何,父亲那样纯正的人,会不会在那里也有一席之地。
人已死,他只敢这样希冀。
柳如意没有错,父亲也没有错,可父亲确实也因她而死,他知道终究是不怪她,却还会忍不住想。
如果,她不从军,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封侯拜相……
他攥紧了拳头笑自己痴心妄想,一拳打在墙面上,粗糙的墙面瞬间就擦破了手皮,渗出薄薄一层血丝。
他现在连离开栾城都不敢,他的身份若真的只是小官之子,反倒不似现在这样麻烦了。
张月君到家时,正看见红儿提灯在门口望,木楞楞的脸上是显见的担心。
“月儿姐,你可是回来了,主家去找你,已经寻了一圈了,才刚出去还未回来呢!”
红儿是小时候被买进来照顾张月君的,但是也是当着半个女儿一样,和张月君亲厚,也敬着屠户夫妇。
若是将张月君丢了找不回来,可是她天大的不是了。
迎着人进去,张母来回地看了她一圈,见没什么事,才轻轻一下锤在她肩上,眼眶酸酸地忍着泪。
“你这孩子,哪里去了,是不是迷了路,可还害怕?”
张月君微微抬起头,看着烛火下映着张母那张和善的脸,模模糊糊地和自己的母亲重合了。
眉毛微微蹙在一起,忽然心头一阵酸楚,在军中数年,死时也未来得及见上阿娘一面,死者痛,生者又何尝不痛。
任她多强干,任她多能吃苦,是不是在阿娘心中,还是那个会因为走夜路害怕的孩子。
“娘……”
她的眼眶再也拦不住眼泪,心绪复杂,为自己所怨,为陈应所愧,为娘亲忧思,伏在张母怀里哭起来。
张母只是以为她吓到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悲恸接过来,慢慢消弭。
张屠户从外头回来。见人已经到家,才虚虚地舒了一口气,放下灯,将外面的门锁起来。
他回来时见巷子里有醉鬼,幸好孩子没什么事。
张屠户知道总不叫人出门,张月君也不会记着路,就时时在嘱咐红儿去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叫上她,领着她将附近的路一点一点走熟。
过了几日,白天里,张屠户已经放心她自己出去买些小物件了。
她拎着娘亲要买的豆酱,从后面院里回家,隐隐听见张屠户夫妇聊着什么。
“我打听了后头巷子里的张家秀才,正准备着去江州府赶考,咱们家家境殷实,盘缠自是能给备足,好好与他家想谈,女儿嫁给秀才郎君,可是个好前程。”
张屠户听着语气带喜,应该是已经找人问过,似乎是有几成把握。
张母也很赞成,但张月君是不愿意的。
但她也不忍心伤了她们的一片心意,就想着再从别处下手。
张月君的兄长张含君,是一开始在栾城武馆很有天赋的武人,本来是打算武举的,但恰逢乡兵募兵,就打算从乡兵开始一点一点向上爬。
这几日就要回家来,到时她还可以打算着从兄长这里下手,听说已经做到保长了,是个肯吃苦上进的。
虽然这样爬上去快,却还需要恶补兵书才行,不然很难像武举出来的武官一样走得远。
她提着豆酱正要往家门里面走,就感觉身后有什么人冲过来,她让开身子,一个半大少年手里拿着一张粗纸,后背都跑得汗湿了。
“张家婶子,不好了!”
那孩子是常给他们家带兄长的信来的,往日都是喜讯,今日却大叫不好,显然是张含君出了什么事情。
张母不认字,张屠户却识得一些,展开那纸读完,手上忽然就卸了力气,信纸落地。
“我儿,失踪了?”
张母身子一个摇晃,扶住一边的桌板,刚刚还在谈着女儿的喜事,如今却听说儿子失踪生死不明,实在是太突然。
听说是追着两个盗匪,掉进了河中,现在也没有回来,那多半就是凶多吉少了。
本来屠户夫妇还心存侥幸,想着哪天就回来了,可又过了两日,恤抚发的粮食和麻布送到家里来,张母才像是信了,抱着一件兄长的衣服痛哭,几乎昏死过去。
张屠户虽尽力隐忍,倒了热茶给来送东西的人,可颤抖的手和泛红的眼眶都作不得假。
这老天,总是喜欢在一件坏事后面跟着一件坏事才开心,好像就是看不得人的心是齐整的。
“你们知道吗,那张家女儿,是水鬼变得,带着煞气呢,自打她好了,你看都克死了自己的兄长!”
“可不说是,不然怎么那么巧,也是落水,尸体都找不见呢!也不知道下一个要克死谁。”
红儿和张月君去买些青菜,叫红儿好做些清淡餐食,叫张母好好休息,养养精神。
一路上都是嚼舌根的妇人,一句话压着一句话地念叨。
气的红儿也忍不了,就要上去撕人家的嘴,被张月君拦下了。
“月儿姐,她们说的不对,可……还叫你没了好亲事。”
张秀才家刚有这样的风头起来,就来婉拒了,婚事本身也还没正式询问,所以都算不得人家反悔。
张月君不是很在意她们嚼什么舌头,她心里头想的是怎么叫父母安乐,怎么给自己那个几乎夭折的计划捋出一个合适的头绪来。
红儿忽然想起还没买姜头,就返回去,叫张月君拿着东西先回家。
不过是转个弯的功夫,她就被一群孩子围住。
“就是她!我听我娘说,恶鬼托生,祸害别人的!”
一个豁牙小孩满不在乎地说,“坏人!坏人!”
说着捡起地上的石子就要掷过来,张月君不想与一帮孩子计较,就抬腿要走,却被一个孩子抱住脚,拉得死死的。
“我抓住她了!”
其他孩子欢呼着,要学神仙抓妖怪,替天行道。
呼啦啦地就要围上来。
“住手!”
张月君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陈应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捆有些发黄卷叶的菜。
那帮孩子见是个自己欺负不了的,就怯了,有几个还撒开了手,微微退步。
但那个抓着她腿的胖孩子,还在死死抓着,被陈应提着衣领子提溜着丢到一边。
谁知那孩子坐地上就哭起来,很快从边上的小门里冲出一个胖大妇人。
“你们欺负我儿子做什么!”
张月君不想理她,对陈应道了谢,冷冷地瞥了一眼就离开了。
那妇人依依不饶地在后面阴阳怪气。
“难怪张秀才退亲,克亲又欺负孩子,还和赌坊的狗腿子走得近,煞星一样……两个恶胚,在一块倒般配。”
陈应看她在前面走得潇洒,一点停顿也没有,就也抬了步子追上。
“你不是柳如意吗。怎么忍得叫人家这么说。”
张月君闻言微微停步,撂下一句话就往前走去。
“柳如意或许在乎谁说她能力不行,但没男人要这样的话,从不在乎。”
陈应很快就到家了,看那人走远,竟有些恍惚。
“般配嘛……”
一个立下战功的小将军,和一个无名卒子,怎么会般配呢。
可是,若真的封侯拜相……谁不想呢。
何况那是柳如意,那可是实打实在战场上混出来的将军,来辅佐自己这样的混账。
他推门进去,却见内侧的门框上插着一封信函。
“汗王病重,误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