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钱的男人就算是要死,也是要走审问的程序才能将事情定下来,按下口供,将证词呈上,画像定罪。
前后下来,竟然也是要三日才行。
柳如风并不在意这时间有多长,左右也不过是一枚本就没什么意义,别吃掉也不会有任何损失的棋子。
他是被秘密勒死的,所以尸体最后也不过是丢进义庄,或者在乱葬岗找一个看起来没人住的坑,将他丢进去算完。
但唐蓬安想要将妞妞养在身边关照着,却也想叫妞妞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尽管她还小。
妞妞第一次见到的死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城外死了两个人,第一个人死时她睡着,第二人死时,爹爹将她护在怀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时候,她在爹爹的臂弯里,温暖又坚实。
现在的爹爹是苍白的,冰冷的,颈间有一条醒目丑陋的红痕,她怎么叫,爹爹都不会应。
她知道爹爹是会死的,爹爹有一天夜里悄悄对她说过,若是爹爹有一天没有从别人那里将她接走。
那就是做了坏事,遭了报应,是到了他需要用命去偿还的时候。
她问过爹爹,是不是一定要做坏事,爹爹的答案,她不是很喜欢。
唐蓬安瞧这个孩子只是安静地站在父亲的尸首前面,却一句话也不说,轻轻将她拉到身边问。
“姐姐将你带来,是想让你知道父亲离开的真相。但这不是你的过错,所以你可以哭,可以难过,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妞妞单纯的眼睛里,是单纯懵懂的疑惑,不解地看着唐蓬安泛红的眼眶,呆愣愣地问了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爹爹从前常做好事,活得很艰难。后来,说为了活着可以做坏事,可是他做了坏事,也没有活成。那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唐蓬安不知道,就连身后的张月君也被问得愣住。
她们都有不顺心的事情,可是却从来没有像妞妞那样单纯地思索过这样的问题。
从还算优渥的环境出生,本身便不用思虑生计。他们的生存难题,是因为自己有所追求,而自愿冒险。
妞妞却不一样,她出生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是不拼命,无法活下去的境况了。
张月君坐在厅中,看着唐蓬安将妞妞抱走,两个人都是灰扑扑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他人疾苦,那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隐痛,便足以将一个家庭葬送。
有衙役将那具还温热的尸体抬走,怀王有事要做,离开了这里,张啸玉被王秋意拉走,厅中只有张月君和陈应。
陈应在她身前蹲下,感受着身后的人慢慢扒上来,手臂挂在他的颈间,温热的脸颊也贴上来。
伸长了手稳稳地将她的腿捞住,稳稳地站起来。
“在难过?”
因为头颅和头颅紧贴在一起,声音产生了有趣的共鸣,在张月君的耳朵里顿顿的,像是在脑子里震。
她轻轻地点点头,因为好长一段时间的倒霉日子,下颌有些骨感,硌得陈应的肩膀有点疼。
“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
他将她托得稳稳的,一步一步地从半昏暗着的府衙中走出去。阳光伴着微凉的风,将他们的发丝缠在一起,却又瞬间被吹散了。
“想吃……甜的。”
“好。”
他还是那样的轻快且温柔地回应她,她有些眷恋地将他的脖颈环住,脸颊去触碰他的耳畔。
两片肌肤相触及,诞生了异样的满足和安定。
*
张月君的脚在唐蓬安的照料下,好得出乎意料的快,稳稳地站在地上自己行走,已经不成问题,只是还不能剧烈活动。
她还想借口自己没有好全,多留明湘几日。
可明湘的马车还是在城门前,将他飘渺的身影带走,这次只带走了云渺。
他身边总是没有多少人的,身体也不怎么好,车马太慢,书信不达意,就算是担忧,也不能立即知道他的消息。
越是时常分别,反而是不太适应分别了。
封玉去寻老许,已经十日未归,明湘叫她不要担心,可毕竟是相处过的熟悉的人,总还是有些记挂的。
张月君和唐蓬安在益元堂帮着做事,没有时间去寻老许,但是托在张啸玉在查探诸仓事的时候留意。
最终两个人出现的时候,是一天夜里,已经瘦了一圈的老许,扛着面具被打落一半的封玉,敲响了张月君住着的那个小院。
封玉是体力不支,肩上又受了伤,所以才这幅样子。
老许一向是嘴碎又惫懒的,今日有人没有说很多话,默默地将封玉放到明湘住着的那间书房里。
手上拧了帕子,去将封玉身上的脏污都擦干净。
“都说了你救我干嘛,老许我在那吃香的喝辣的,还什么都不用做地偷懒,非要把我拎出来,好了吧,还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手上却也一直没停,封玉实在是累迷糊了,几乎是粘在榻上便睡过去,老许怎么给他拾掇都没醒。
张月君本打算披上衣服过来看看,却被老许像轰小鸡崽子一样地撵走,只说这孩子被明湘养的皮实着,叫他们回去好好休息。
可是次日一早,他们爬起来的时候,老许面前摆着已经熄了的药罐子,倚着门框睡着。手上还拿着已经脏了的帕子。
看样子是在这守了一夜。
岷州府衙附近的几个县城的粮仓都没有问题,就算有也不过是老鼠偷油腥,和潞城县的盗卖不同,都是小打小闹。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有人实现已经平了账目,实在填不上的,才推了人出来抵债。
但也是给了怀王机会,将诸仓中的人名正言顺地换了一遍,比之之前的被动强上许多,且有了自己的眼线,日后对方行动,便多受掣肘,不会像之前一般自如。
岷州的疫病也都除尽,和以往的疫病相比,死的人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姓梁的知州将岷州的事上书,中间为着怀王美言,还言明张月君身先士卒地安抚照顾岷州百姓,唯独是在城中忙里忙外的柳如风,只是草草一笔带过。
眼见着还算顺利的大好局面,原本还绷紧的弦微微松了松。可就在离开岷州的前夜,装鹌鹑许久的王秋意,悄悄给大家伙捅了个大篓子。
火把照亮绮春楼的院子,二楼上几乎已经没有人了,一楼的大厅里是一群惊慌的艳丽姐儿,害怕又好奇地瞄着站在正中的几人。
几个眼生的官人,各有风骨,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通身的贵气,瞧着便不是普通人。
正是听了通报,亲自来捉人的怀王几人。
绮春楼是岷州府衙中的逍遥窝,也不知怎么王秋意进来找乐子,却是找了个好大的“惊喜”。
王秋意自己也是没反应过来的,被人从二楼拖下来的时候,满身满手的血,神情都是麻木呆愣的。
就连张啸玉恨铁不成钢地与他说话,都是不应的,就是哆嗦着手掌,目光定在虚空某处,一副被惊到失语的样子。
便是只能将他带走,将事情查个明白才能离开。
但此事宜从速,一则还有一州受灾严重,抚恤之物已至,人却未至;二则绮春楼人多口杂,消息传得迅速,又是人命官司,若不尽早水落石出,指不定过几日变成什么更恶劣的样子,传回京城去又是另一番光景。
王秋意这还是在公务期间,吃酒耍乐,更是罪加一等。
怀王御下不严,纵下行凶,之前赈灾多好的铺垫,都能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封玉在院子里帮着张月君抄书,也恰好两人现在都没什么事干,张月君也好给他讲讲学问。
这孩子自小是没什么机会念书的,故很乐意张月君愿意与他讲讲,虽然话不多,那双眼睛却是挂了笑意的,应当是真的高兴。
只是张月君见缝插针地问起他去救老许的事,这孩子却总是打岔不说。
她索性便也不问,那天想说或者愿说便会说,只要两人都还安全便好。
只是王秋意在女支馆中杀了个妓女这件事,真的能将她们在岷州好好拖上一阵子,王秋意这个傻货。
手上抄了最后一个“忧”字,张月君将笔放下,将刚才写的书信递给封玉。
“帮我将这封信,送到出去,用明湘的线,按照我在封面上写地方送过去。”
封玉应下,接过信便很利落地出去,一点异样也无。张月君面上没什么,但是还是将发呆的红隼唤出来。
“他能发现你吗?”
红隼像是看白痴一样,瞄了张月君一眼,然后平静地说出来。
“十鸢皆可以一当十,能力超群,红隼尤擅追踪隐匿。”
张月君套在鞋里的脚趾头忽然蜷紧了,天爷,之前陈应还给她介绍过,忘了。
但她还是装作无事发生,淡定且理直气壮地使唤着。
“跟着他。”
红隼潇洒地跳上墙头,消失在她面前,张月君才攥着刚抄出来的废纸团成一团,恨恨的丢出去。
“这脑子。”
早晚给自己气死。